萧砚趁势直上。焚笔在空中划出一条干净的弧,他不写拒、不写斩,而是写了一个“名”。不是别人的,是“砚”。笔锋很轻,像在水里写,写完即散。但字未散,隐隐浮在他眉心,像一枚烫印。影子立刻有所反应,它的笔锋堪堪要落,被那枚字“顶”了一下,动作慢到肉眼可见。萧砚心里清楚——那是最危险的一招,也是唯一能在此刻用的:以“名”自锚。你若能被写,便能被抹;你若能自写,便能反抹。可这反噬也最大:名写得越清,死时越疼。
他不躲,迎上去。黑笔直刺他眉心的“砚”,像要把烫印连根拔去。灰焰猛涨,焚笔上荡起一圈圈干裂的光,像曝晒下开裂的泥;裂纹里涌出细小的白水,一滴一滴,落到御道碎石上,竟有极细小的草从里面蹿出一寸——不是幻,是实。江阮在远处看见,眼里闪过一丝很淡的笑:他把“名”写活了。
影子吃了一惊。它没有情绪,却被“眼”的涡里传来的一缕轻轻的“唉”牵了一牵——像谁在深渊底部翻了一页。影子的第四笔终于不再干净,它在半空抖了一下,拖出十几个短短的尾。那是“乱”。
乱笔落下时,城中每一处有文字的地方都被扯动:门匾上的字号翻了两次,祠堂里的族谱掉了一页,钟楼的纪年倒拨一旬,魂井边刻的“禁”字里突然多了一个弯,成了“尽”。人心随字乱,生出一阵莫名的疲惫与漠然,像在漫长长夜里忽然忘了自己醒着是为了什么。
萧砚不挡乱。他把焚笔横在胸前,像在抱一卷沉书,低声道:“来。”乱到了他身边,像被棉包了一下,速度慢下来。他用笔尾一点一点把这些乱“抖”开,一根根拆回线,一段段拆回点,拆到最后,乱成了一小团极细极乱的细丝。他把丝揪成一捧,往焰简一塞——简面“呲”的一声,把它们烫成一点灰,灰化金,金入字缝。那一刻,御道下暗涌的躁意像被人按住太阳穴,缓了缓。
“你不与我争?”影子第一次“说”话——不是它张口,而是它笔背刻痕里钻出的声音,哑而涩,像铁上拿砂纸擦过。
“争。”萧砚答,“但不在你定的‘题’里争。”
影子停住,黑笔略偏,似乎在“想”。深渊之眼微收,涡心向内沉了一寸。天色像被人低了一个档位。有人在城下哭,哭声压进了地缝;风带着灰,灰里有细微的盐味,像眼泪晒干了之后的残痕。
影子的下一笔,比之前所有笔都慢。它把笔尖对准天幕,那口尚未合上的“黑页”。笔尖一点,页中央开出一个小孔。孔很小,但风从那里呼地灌下,黑页鼓成一只巨肺。影子不再写,而是“吸”。它要把城里所有曾被写下的名字,一口一口吸进那孔,磨成它下一笔的墨。
萧砚眼底的火渐冷,冷到像石。他把焚笔从胸前往外推,一寸一寸,推得很慢,慢到连他的血都像是被胶封住似的挪不开。江阮看见他肩胛下的旧伤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口里渗出的不是血,是极淡极淡的灰光。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要用“并主印”的最深层:以身为阀,换整个城的气,堵那一口“吸”。
“砚——”她隔着烈火叫他。他没回头,笔尖对着自己心口:“史我承,誓我载。并主——在。”四字落下,像在自己胸前钉了四枚钉。钉从皮里过,穿进骨,骨“咔”的一声接上了什么旧的东西。御道下轰鸣传来,一束束细细的光从街巷屋脊钻到空中,像在一张肉眼看不见的网里各就各位,然后——往他胸口合。
黑页那口吸一紧,像被塞了个球,吸不动了。影子侧脸,看着他胸前那枚“并主印”一呼一吸,像一个疲惫的心脏。
“你撑不久。”影子的声音更哑,像新刻的刻痕还未冷。
“够一个刻。”萧砚说,“一个刻,足够我写完一个‘合’。”
他握笔的手往下一顿,笔锋在空中拉出一圈极薄极薄的光,像在一张极薄的纸上用极轻的力画一个合圈。圈一合,城里的火、风、灰、泪,所有方向的力都往那圈里一靠,不再乱撞。影子再吸,黑页仍动,但动得像远处的潮,被岸礁拉住了三根筋。
深渊之眼这一次发声,带了一丝不耐:“你以为合能化解裂?你忘了根。”
城根下传来层层断裂,像无数条绷得太久的琴弦被人同时剪断。塔根崩,一根连一根,城像一张被抽了经线的布,下沉。人群里有人跪地,有人把小儿举高,有人闭着眼摸自己的心跳,担心下一息摸不到。副律们四分奔走,锁链与针织成的网“嗡”地响了一下,像大风里被撑开的伞骨——撑住了,不多不少,就一线。
影子忽然“笑”了一下。它没有嘴,笑从笔里发出:“你所有的抵抗,最后都会变成史。史会被看,会被评,会被改。你今天写的‘并’,明天就会有人拿来当矛。你知道,却还写?”
“知道。”萧砚道,“所以我不求完。我只求下一笔还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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