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燃命,胡来的抉择。
药炉熄了。
最后一缕紫雾在空气中盘旋片刻,如垂丝蝶翼般缓缓消散。夜风从灵枢塔西侧的破窗灌入,吹得案上残页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哀悼。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墙上那个孤坐的身影——胡来,依旧端坐在黑暗之中,手中紧握着那只空瓶,指节泛白,仿佛那不是一只药瓶,而是一封未曾寄出的遗书。
他没有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自从服下“断尘引”的那一刻起,时间便在他体内断裂成两截:一截属于过去,承载着十年行医、五载流亡、三年盟誓;另一截,则是现在——一片空白、无根、无忆的虚无之境。
记忆,正在离他而去。
起初只是细碎的片段开始模糊:某次暴雨中背着病人翻越山岭的脚步声听不清了;某个小女孩递给他一朵野花时的笑容记不真切了;甚至连自己母亲临终前那句“阿来,你要做个好大夫”,也在脑海中渐渐褪色,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
他知道这是正常的。
“断尘引”并非毒药,却比毒更残酷。它不伤肉体,专噬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部分——那些让你成为“你”的情感锚点。古籍有言:“饮此者,可脱因果,然亦失本心。”一旦服用,便会被短暂地剥离于命运长河之外,成为一个“局外人”。既不受规则束缚,也不再被誓言牵连。
而这,正是眼下唯一能打破黑袍布局的方法。
他们五人立下誓约之时,灵魂已由护心镜牵引共振,形成一道贯穿天地的精神锁链。这锁链既是力量之源,也是致命破绽。黑袍早已在命轨中埋下“怨咒符箓”,只待五人心意相连,便会顺着情绪波动引爆,将整条命轨撕裂,令守望者联盟瞬间瓦解。
唯有切断一人。
唯有让一个人彻底脱离因果,才能阻断连锁反应。
而这个人,必须自愿消失。
“所以我才要现在准备。”他曾对洛昭这样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活着却忘了为何而战。”
可当真正面对遗忘时,他才发现——原来最可怕的,是明明记得自己即将忘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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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星子低垂。
胡来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里躺着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安”字。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始终贴身携带的东西。他曾用它占卜生死,也曾用它决定去留。每一次抛掷,都像是一次与命运的对话。
此刻,他轻轻将铜钱放在唇边,低语:
“若你还听得见……让我再问一次。”
手指微弹,铜钱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回掌心。
他低头看去——正面朝上。
“安”字隐没。
他笑了,眼角有泪滑落。
“原来如此……你不让我安。”
他忽然想起什么,颤巍巍起身,走向角落的木柜。拉开最底层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无字,纸页边缘已被虫蛀出斑驳小孔,但内页字迹清晰,是他亲手所录:
**《瘟疫村诊疗手札》**
永和七年冬,北境暴发赤喉疫,余奉师命赴云溪谷救治。初至时,全村三百二十七人,仅存老幼四十三。疫症凶猛,一日之间可致喉闭窒息而亡。余试以寒霜草配青藤露煎服,辅以冰针刺穴法,三日见效……
十二月初八,孩童小满病危,高热不退,脉象几绝。其母跪地痛哭,求我救她唯一骨血。我彻夜施针,耗尽灵力,终使其苏醒。次日清晨,她捧来一碗糙米粥,说是家中最后一点存粮……我至今仍记得那碗粥的味道——苦涩,却滚烫。
永和八年春,疫势渐平,然村民多亡。余清点死者名录,共二百八十四人。其中,十二岁以下孩童九十七名。我跪于坟前焚纸,问天无应。自此立誓:此生若不能护一方安康,宁堕幽冥。”
指尖抚过“九十七名孩童”几个字时,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那些脸,一个个浮现在眼前。
小满苍白的小脸,眼睛紧闭,呼吸微弱;
阿枝抱着弟弟尸体不肯松手,嘴里一直喊“他还暖的,他还暖的”;
老村长烧掉全村祖谱时说:“我们这一代断了,就别让孩子再背这个命。”
他没能救下所有人。
但他从未放弃过。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有些牺牲,并非因为无力回天,而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必经历同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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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脚步声。
轻而缓,踏在石阶上的节奏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震。
门开了。
洛昭站在门口,肩披夜露,眉宇凝霜。他看着屋内的景象:熄灭的药炉、散落的药材、昏暗烛光下那个佝偻的身影,以及桌上那只空瓶。
他一眼就明白了。
“你……已经喝了?”
胡来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合上手札,放回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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