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春梅嫂子,手指上还缠着一小块白纱布,她并没有动手编织,而是像一个最严格的考官,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学徒们刮出的每一片篾胚。她拿起小芳刚刮好的一片,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厚度和韧性,眉头微蹙。
“小芳,”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片的头尾,刮得太急,厚薄不均了。你看,”她用手指点了点篾片两端略厚的地方,“这里,刮刀下去的角度不对,力道没收住。‘骨’没打好,编出来的东西,再好看也是‘瘸腿’的!”
小芳的脸颊腾地红了,她有些不服气地小声嘟囔:“春梅姨,我……我已经很小心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春梅嫂子拿起篾刀,塞回小芳手里,眼神锐利如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问问福伯,他刮了一辈子篾,能容忍‘一点点’吗?”她说着,目光瞥向角落里的福伯。
福伯并没有看这边。他依旧坐在学徒区前方,面前放着一小段竹筒和篾刀。但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用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细细地摩挲着竹筒的表面,感受着它的纹理和韧性。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一段普通的竹子,而是有生命、有呼吸的活物。他微微侧着头,耳朵几乎贴在竹筒上,似乎在倾听竹筒内部细微的声响——那是竹纤维的密语,是它最本真、最渴望被尊重的“性”。
然后,他才拿起篾刀,手腕悬空,刀尖在竹筒上轻轻划过,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梦。下刀时,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手腕却稳如磐石,刀锋顺着那道无形的线切入,“嚓……”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竹筒应声裂开一道笔直得如同墨线的口子。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滞涩,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仿佛刀与竹早已心意相通。
小芳看着福伯的动作,再看看自己手中那片被春梅嫂子指出问题的篾胚,脸上的不服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羞愧和震撼。她默默拿起那片篾胚,走到旁边的废料筐前,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然后,她重新拿起一段新竹筒,学着福伯的样子,先闭上眼睛,用手指细细感受竹筒的纹理,然后才拿起篾刀,屏住呼吸,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开破。她的动作虽远不及福伯流畅,但那份专注和力求精准的态度,却前所未有。
“这就对了。”春梅嫂子看着小芳的改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语气依旧严厉,“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沉下去,手才能稳!手上的茧子,不是白磨的,那是咱手艺人的‘功勋章’!”
工坊里,一时只剩下“沙…沙…”的磨刀声,“嚓…嚓…”的开破声,以及春梅嫂子时而响起的、毫不留情的点评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刺耳,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感的韵律。机器的低鸣被这专注的“人声”彻底掩盖。
然而,这份难得的专注并未持续多久。李强跌跌撞撞地冲进工坊,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慌:“安哥!林薇姐!快……快去看看我爸!他……他……”
顾安和林薇心头猛地一沉,拔腿就往李老四家跑。工坊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空气瞬间凝固。春梅嫂子手中的篾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王秀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福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他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操控着轮椅就要往外冲。
顾安冲进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时,李老四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微不可查,脸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李强跪在床边,握着父亲那只唯一能动的手,泣不成声:“爸……爸你醒醒……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飞檐啊……”
顾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窗外。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棂,给房间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
“强子,”顾安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窗户打开!把窗帘都拉开!”
李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晚风带着山林的清凉气息涌入房间,吹散了浓重的药味。夕阳的金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将床边的一小块地面映得格外明亮。
顾安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在李老四耳边,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说道:“老四叔!天快黑了!您看看!您砌的飞檐!它们还在!它们还亮着!您看看啊!”
就在这时,林薇也冲了进来,她立刻明白了顾安的意思。她飞快地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那是她之前特意拍摄的,在夕阳余晖下,那对厝角头飞檐的特写视频!金色的阳光勾勒出飞檐流畅而遒劲的轮廓,每一片瓦当,每一道脊线,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熠熠生辉!手机屏幕的光,正对着李老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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