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事赏”的余波尚未平息，十一月初三，又一纸新告示贴在了裴府前院的照壁上。
这回，连许多低等仆役、粗使丫头都挤了过去，虽识字不多，但自有识字的管事大声念出：
“……府中部分职司，将行‘竞岗’之法。凡自信能胜其任者，不论年资，皆可于初五前至裴福嬷嬷处报名参竞……竞岗之职如下：外院二门管事、针线房副管事、园圃花匠头……”
念到“不论年资”四字时，人群里便像炸开了锅。
“不论年资？那、那刘老头在二门管了十几年了……”
“针线房副管事，不是李嬷嬷的侄媳妇当着吗？”
“花匠头老陈都五十了！”
告示底下，暗流汹涌。年轻力壮、自觉有本事却被年资压着的，眼睛亮了；靠着资历、关系坐在位置上的，慌了。
外院二门管事刘老头，当晚就寻到了裴福家的屋里。
“裴嬷嬷！这、这算怎么回事？”刘老头满脸褶子都透着焦躁，“我在二门十几年，没出过大岔子，怎么就要‘竞岗’了？是不是……是不是夫人嫌我老了？”
裴福家的心里也乱。这“竞岗”之风，冲击的何尝不是她们这些“老人”的体面？但她已见识过夫人的手段，不敢妄议，只含糊道：“夫人既有新章法，想必有道理。你既有十几年经验，还怕那些毛头小子竞争不成？”
刘老头哑口无言，悻悻而归。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万一呢？
针线房副管事李氏，则是哭着去找了她的姑母——一个有些脸面的老嬷嬷。
“姑母，您可得为我做主！我那儿做得好好的，凭什么就要拿出来让人争？定是有人眼红，在夫人面前嚼了舌根！”
老嬷嬷叹气：“主子的主意，谁能左右？你且安心，你那手绣活在府里也算拔尖，未必就输。”
话虽如此，李氏心已乱。她的绣活是不差，可管理针线房、分派活计、验收成品，却未必出色，平日多是靠着姑母的面子。
反应最激烈的，竟是瑞鹤堂的王嬷嬷。
她捏着裴承泽的小袄，手指都在抖。告示上虽没有涉及她，但这“不论年资”的风一起，她这奶嬷嬷的“资历”，还值几分钱？夫人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动她“教养”小少爷的权柄了？
她看着懵懂玩着九连环的裴承泽，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上来。
与这些惶惑不安相对的，是另一批人的摩拳擦掌。
马房一个叫赵铁柱的年轻马夫，孔武有力，驯马是一把好手，早觉得外院那几个护院管事作风疲沓。他连夜找了周安：“周管事，我……我想竞二门管事！我虽在马房，但看顾门户、调度人手，我觉得我能行！”
周安看着他因激动而发亮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肩：“去报。能不能成，看你本事。”
揽月阁里，裴秀宁的大丫鬟翠翘，竟也心动了。她识文断字，心思细，看着“针线房副管事”一职，小声对裴秀宁道：“小姐，我、我想去试试……”
裴秀宁先是一愣，随即拍手：“好啊！你去！争上了，给我长脸！争不上，也不丢人！”
连青黛和紫苏私下里也嘀咕。紫苏羡慕道：“可惜没贴身的职司竞岗……”青黛戳她额头：“做好本分是正经！夫人这般改革，往后还怕没机会？”
初五一早，正院厅堂再成焦点。
竞岗二门管事的，除了刘老头，还有赵铁柱及另外两个中年仆役。竞针线房副管事的，除了李氏，有翠翘，还有一个绣活精湛但寡言少语的绣娘。竞花匠头的，老陈头对面站着两个精干的中年花匠。
裴琉璃端坐，裴承志、裴秀宁在侧，裴福家的、周安、张媳妇等管事务旁听。
竞岗方式简单直接。
裴琉璃给出情景考题：
“若二门处，将军有紧急客人来访，而内院恰有女眷车轿要同时出门，如何调度，既不误将军事，又不冲撞内眷？”
刘老头按经验答得四平八稳，先让女眷稍候。赵铁柱却道：“当立即分派两人，一人速引客人走侧径往书房，一人指挥车轿稍避于影壁后，旋即放行，如此两不误。且需眼明腿快，沟通清晰。”
“若针线房接了大批赶制冬衣的急活，如何分派，方能按时保质完成？”
李氏絮絮说着如何按资历分配。翠翘却提出：“当按各人最擅长之工序分派，擅裁剪者专裁，擅缝纫者专缝，擅镶滚者专饰，如同流水，可大幅提速。并需设查验节点，及时发现纰漏。”
“若夫人要在三日内，将正院花木全部更换为应季菊花，如何操办？”
老陈头说需多少人、多少车、几日完成。另一个花匠却道：“可联系相熟花圃，预付定金，让其将花木按品类、高低预先搭配好，直接整车送达，我等只负责搬运、栽种、修整，如此省时省力，且效果齐整。”
高下立判。
裴琉璃与裴承志低语几句，又问了些具体管理、应急的问题。
末了，当场宣布：
“二门管事，赵铁柱。”
刘老头脸色灰败，踉跄一下。
“针线房副管事，翠翘。”
李氏当场掩面低泣。翠翘又惊又喜，看向裴秀宁，裴秀宁冲她直竖大拇指。
“花匠头，孙茂（即提出新法的花匠）。”
老陈头长叹一声，佝偻了背。
裴琉璃看着众人，缓缓道：“职司之位，非传家之私产，乃主家之托付。能者居之，方不负所托。今日退者，若愿潜心改进，日后仍有机会。今日进者，若不能胜任，下次竞岗，亦可能易位。”
“这便是‘竞岗’之理。诸位，可明白了？”
“明白！”应答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响亮，夹杂着失落、激动、不甘，但更多的是——认清了规则。
能者上，庸者下。
裴府这潭水，被彻底搅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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