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之出征后，裴府仿佛被抽走了一根主心骨，虽然裴琉璃手段雷霆，规矩森严，但那种无形的压抑感依旧弥漫着。裴承志作为长子，自觉肩上担子更重，除却学业，也开始更主动地过问一些外院事务，跟着周安学习打理庶务，眉宇间日渐褪去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正月十六，国子监复课。裴承志照常入学。他课业一向优异，加之身份特殊（安西都护、现陇右总管之子），虽性格冷傲了些，但在注重才学与出身的国子监中，倒也无人轻易招惹。
变故发生在午间憩息时。国子监的饭堂按惯例，监生可自带食盒，也可在监内膳房购买。裴承志的饭菜是府中精心准备的，虽不奢侈，但荤素搭配，用料扎实。他正与几位平日交好的寒门子弟一同用饭，谈论近日功课。
一行人喧哗着走进饭堂，为首的是个锦衣华服、面色虚浮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被几个跟班簇拥着，正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侄孙，李桓。此人学问稀疏，却靠着家族荫庇入了国子监，平日最是跋扈，尤爱欺压寒门学子。
李桓一眼瞥见裴承志食盒中的一碟炙羊肉，嘴角撇了撇，故意扬高了声音：“哟，我当是谁呢，吃得这般油腻。裴大将军不是去西北吃沙子了吗？怎么，府里还短了你这口肉？莫不是……把军粮克扣了，送回家里贴补了吧？哈哈！”
哄笑声顿时响起。这话恶毒至极，不仅侮辱裴承志，更影射其父裴琰之贪墨军饷！与裴承志同桌的几位寒门学子顿时色变，敢怒不敢言。
裴承志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抬眼，目光冰冷地射向李桓：“李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家父为国征战，清白天地可鉴。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大将……”
“污蔑？我说什么了？”李桓嬉皮笑脸地打断，走近几步，用手中的折扇虚点了点那碟羊肉，“我不过是好奇，裴大将军在前线恐怕都难得见荤腥，你倒好，在这吃得满嘴流油。这不叫克扣军饷，难道叫‘与兵士同甘共苦’？哈哈，真是孝子贤孙啊！”
跟班们又是一阵放肆大笑。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裴承志头顶！父亲在前线生死搏杀，竟被这等宵小在背后如此污蔑！他霍然起身，少年人的身躯绷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李桓！收回你的话！向我父亲道歉！”
“道歉？”李桓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折扇轻佻地去拍裴承志的肩膀，“你爹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两说呢，一个武夫之子，也配让本公子道歉？我叔公说了，此番战事不利，裴琰之要是打输了，回来可是要问……”
“啪！”
一声脆响！裴承志猛地挥开了李桓的折扇，力道之大，让李桓踉跄后退两步，折扇也脱手飞了出去。
饭堂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裴承志竟敢直接动手！
李桓稳住身形，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好！好你个裴承志！敢对老子动手？给我打！打断这武夫崽子的腿！出了事我担着！”
那几个跟班本就是些趋炎附势的纨绔，闻言立刻撸袖子上前，将裴承志围住。与裴承志交好的两个寒门学子想上前帮忙，却被李桓的人狠狠推开。
裴承志虽也习过些武艺，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拳脚淹没。他死死护住头脸，一声不吭，只寻隙反击，场面一片混乱。
“住手！监内斗殴，成何体统！” 闻讯赶来的博士和司业厉声喝止。众人这才分开。
裴承志脸上挂了彩，嘴角破裂，衣袍也被扯破，但背脊依旧挺直。李桓则捂着被裴承志肘击到的腹部，哎哟叫唤，指着他尖声道：“博士！司业！你们都看到了！是裴承志先动手打人！以下犯上，殴打同窗！按监规，当杖责二十，逐出国子监！”
博士和司业看着眼前情形，眉头紧皱。他们自然知道李桓平日的德行，也清楚裴承志的为人。但李桓的身份摆在那里，裴承志确实先动了手……
“裴承志，你有何话说？”司业沉声问。
裴承志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因为激动和挨打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学生无话。李桓污蔑家父，言辞恶毒，学生身为儿臣，若闻父辱而无所作为，与禽兽何异？今日动手，学生认罚。但李桓污蔑朝廷大将、动摇军心之言，在场诸位同窗皆可作证！还请司业、博士明察，上报祭酒，奏明朝廷！”
他竟不辩解自己是否该打人，而是直接将事情拔高到了“污蔑大将、动摇军心”的政治高度！同时坦然认罚，显得光风霁月，更反衬出李桓的卑劣。
李桓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裴承志如此硬气且反应迅速。
司业和博士对视一眼，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一边是权势滔天的宰相侄孙，一边是正在前线为国血战的将军之子，还涉及如此敏感的话题。
“此事关系重大，非我等所能决断。”司业当机立断，“涉事人等，暂且禁足于各自斋舍，不得外出！待我等禀明祭酒大人，再行定夺！”
裴承志被两名仆役“请”回了斋舍，实际上等于软禁。李桓也被带走了，但待遇显然不同。
消息像长了翅膀，下午便飞回了裴府。
裴秀宁一听兄长被打还被关，急得就要冲去国子监理论，被裴琉璃厉声喝止。
裴琉璃坐在正厅，听着老仆详细禀报经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一点点冷下去，直至寒潭深冰。
李林甫的侄子……污蔑前线大将……国子监冲突……
这绝不仅仅是少年意气之争。
这是一把淬毒的刀，借着后辈子侄的手，试探着，狠狠捅向了远在边疆的裴琰之，也捅向了刚刚失去男主人的裴府！
她缓缓站起身。
“备车。”
“夫人，您要去国子监？这恐怕不合规矩……”青黛担忧。
“不去国子监。”裴琉璃声音冰冷，“去玉真公主府。”
对方既然动了朝堂阴私的手段。
那她便去借一借，这长安城里，最超然却也最有力度的“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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