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气氛剑拔弩张。
李琛见状，冷笑一声，上前拱手：“大人！裴夫人巧言令色，混淆视听！本案关键在于裴承志是否作弊，而非字迹来源！即便纸团是他人放置，若裴承志未偷看，何来作弊之说？他当时既未立刻举报告发，便是心存侥幸，事后被擒才狡辩攀咬！此乃常理！”
他转身面对裴琉璃，语带讥诮：“夫人深谙律法，当知《唐律》明载：考场见弊不报，同罪论处。令郎当时不报，已是失德。如今铁案已定，夫人不去管教儿子，反来公堂纠缠，岂非舍本逐末？”
句句诛心，将裴承志的“不立刻举报”定性为道德污点。
围观百姓低声议论起来。
裴琉璃却笑了。
她这一笑极淡，却让李琛莫名脊背发凉。
“李状师熟读《唐律》，可曾读过《大唐疏议·考举篇》第三条？”她问。
李琛一愣：“自然读过。”
“那第三条下，注疏是如何解释‘见弊不报’的？”裴琉璃不待他回答，朗声背诵，“‘若弊物非己所有，突然出现，生员未及反应即被查获，且弊物内容与已答之卷迥异者，不当以“不报”论罪。’”
她看向崔明远：“大人，当日考题，策问‘边关粮运’。我儿被擒时，策论已写至半，卷上所言‘改漕运为分段陆运，沿途设仓’，与纸团上所写‘增发民夫，加征粮车’之策，截然相反。此事国子监当日所有监生、监考官员皆可作证。”
她一字一顿：
“一个胸有成竹、已写出更优解的人，会去看那份粗陋愚蠢的‘提示’吗？”
堂外哗然！
崔明远脸色变了。他虽受李家嘱托要压住此案，但若真如裴琉璃所言，那“作弊”的根基就彻底动摇了。
李琛急道：“那也可能是他写至半途，才想起偷看！”
“那纸团，”裴琉璃缓缓道，“是在他砚台边缘发现的，展开需双手。而当时裴承志左手压纸，右手执笔，墨迹未干——请问李状师，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空出双手展开纸团，再看完内容，继续答卷？”
她往前一步，目光如炬：
“还是说，李状师觉得，国子监季考的监考如此松懈，能让考生当众展开纸团作弊，而监考官员都眼盲不见，非要等孙助教‘恰好’路过，监丞‘恰好’发难，才人赃并获？”
“你！”李琛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强辩道，“此皆你一面之词！考场细节，谁能作证？”
“我能。”
一个苍老而清癯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人群分开，一位身着朴素儒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拄杖而入。他身后跟着两名中年文士，皆是青衫方巾，气度沉静。
崔明远一见来人，吓得从公案后弹起，疾步下堂：“祭、祭酒大人？！您何时回京的？”
国子监祭酒，孔慎。
这位当世大儒，三个月前离京巡查各地官学，本该下月方归。
孔慎看也没看崔明远，目光落在裴琉璃身上，微微颔首：“老夫今晨方归，入城便听闻此事。”他转向堂上，声音不高，却压住所有嘈杂，“季考那日，虽由孙监丞主考，但老夫离京前，曾嘱托司业暗中记录考场诸事，以防不公。司业，”
他身后一名文士上前，捧出一卷册子：“当日记档在此。裴承志所在考位，位于明伦堂东侧第三列，正对堂前屏风。屏风后，有老夫安排的杂役全程记录考生举止。记录载明：自开考至事发，裴承志未曾低头捡拾、展阅任何纸团。纸团出现前后，孙助教在其案前停留约十息，其间背对记录者，身形微侧，右手有下放动作。”
满堂死寂。
孔慎接过册子，翻到一页，递给已然面如土色的崔明远：“崔县令，你看清楚。这是国子监内部监查记录，非刑案证词，但足以佐证裴夫人所言不虚。”
他顿了顿，苍老的眼睛扫过李桓，扫过冷汗涔涔的李琛，最后落在裴琉璃脸上：
“裴夫人，老夫来迟，令郎受屈了。”
裴琉璃屈膝深施一礼：“祭酒大人明察。”
孔慎却摇头：“老夫不明。老夫只知，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不是弄权的地方。”他转身，看向堂外围观越聚越多的百姓、士子，声音陡然提高：
“今日长安县衙这场官司，老夫本不该来。但有人把脏水泼到国子监头上，泼到天下士子视为圣地的明伦堂——老夫不得不来！”
他杖头重重一顿：
“科举取士，为国家选才。若才子可被几张纸团毁掉，清名可被三两句攀咬玷污，那这大唐的读书人，还有什么指望？！”
“祭酒大人！”李琛急道，“此案尚未审结，您此言未免……”
“老夫说什么了？”孔慎冷冷看他，“老夫只说，国子监内部监查记录在此，裴承志考场未作弊，证据确凿。至于谁放的纸团，谁授的意，谁判的冤案——”
老人白发微颤，字字千钧：
“那是你们长安县衙该查的事！查不清，老夫就上书陛下，请大理寺来查！大理寺查不清，老夫就敲登闻鼓，请天下人来看！”
他甩袖，对裴琉璃道：“夫人，这官司，你打得好。打到底。”
说罢，竟不再看崔明远，拄杖转身而去。
堂上堂下，一片窒息般的安静。
裴琉璃缓缓直起身，看向脸色灰败的崔明远，声音平静如初：
“大人，人证物证皆在。民妇请求——”
她顿了顿，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传唤孙监丞、孙助教、李桓公子上堂，三面对质。”
“并请大人，当堂查验那二百贯飞钱的来路，与那只‘食盒’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晨光刺破晨雾，照进公堂。
李桓手中的折扇，“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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