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琉璃阁后院小作坊里,连转身的地儿都没了。
墙角堆着麻袋,装着新到的白茯苓、白芍药,药味混着花香,闷得人头晕。正中三张长案,青黛、紫苏各占一张调香制膏,剩下一张挤着四个新招的学徒,正手忙脚乱地分装雪肌露。
“砰——”
一个瓷瓶掉在地上,碎了,膏体溅了一地。
负责装瓶的学徒阿竹吓得脸都白了,蹲下去就要用手捧。紫苏一把拽住她:“别动!碎了瓷渣混进去,这瓶就不能要了!”
青黛从账册里抬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摊膏体,又看了眼所剩无几的珍珠粉罐子,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已经是今天打碎的第三瓶了。
“青黛姐姐……”阿竹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太挤了……”
确实太挤了。这作坊原是裴府堆放杂物的厢房,宽不过两丈,深不过三丈。现在塞了六个人、三张案子、十几口缸瓮,人转身都得侧着身子。
窗外的日头明晃晃的,照见空气里浮动的粉尘。青黛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紫苏道:“这样不行。今早虢国夫人府上又催了一次朱颜酡,说是三日后杨娘娘要设小宴,夫人点名要用。可咱们现在……”
她压低声音:“朱颜酡的料只够调五瓶了。”
紫苏手一抖,银勺里的蜜蜡滴在案上。“五瓶?昨日不是说还有十瓶的量?”
“七叔公府上昨儿夜里派人来,硬是加塞要了三瓶。”青黛脸色难看,“说是他们家三小姐要相看人家,不能丢了面子。夫人……夫人允了。”
“允了?”紫苏急了,“那虢国夫人那边怎么交代?”
“所以夫人今早天不亮就进宫去了。”青黛看了眼窗外,“说是去求玉真公主,看能不能从宫里匀些茜草和洛神花先应应急。”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裴琉璃回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靛青襦裙,裙摆沾着未化的霜,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一进屋,六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宫里没有。”她开口,声音有些哑,“尚药局说,茜草和洛神花都是按份例进贡的,他们自己做药都不够,匀不出来。”
作坊里一片死寂。
阿竹的眼泪啪嗒掉下来。
裴琉璃走到长案前,拿起那瓶刚调好的朱颜酡,对着光看了看,又放下。
“阿竹,”她忽然开口,“你过来。”
阿竹战战兢兢走过去。
裴琉璃指着地上那摊碎瓷和膏体:“这一瓶,成本多少?”
“回、回夫人……”阿竹声音发颤,“珍珠粉一钱,合八十文;白茯苓、白芍药各半钱,合三十文;蜜蜡、花油……”
“直接说总数。”
“一、一贯二百文……”
“一贯二百文。”裴琉璃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向另外三个学徒,“你们今日,打碎了几瓶?”
三人低头不敢吭声。
“三瓶。”青黛替他们答了,“加上这瓶,四瓶。一共四贯八百文。”
裴琉璃点点头,走到堆放原料的墙角,掀开一只麻袋,抓了把白茯苓片:“江南今年的白茯苓,市价一斤四百文。这一把,大概两钱,值八文。”
她松开手,药片洒回麻袋。
“而你们今日浪费的,够买六斤白茯苓,够调三十瓶雪肌露。”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四个学徒,“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算这个账么?”
阿竹哭着跪下:“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不是要罚你。”裴琉璃俯身扶起她,“是要你们知道,你们手里捧着的,不是瓷瓶,不是膏体,是钱,是命。”
她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琉璃阁现在看着风光,可原料一断,就是死路。你们浪费一点,我们就离死近一点。等死了,别说工钱,你们连这间挤得转不开身的作坊,都没得待。”
四个学徒脸色煞白。
青黛和紫苏也低下头。
“都出去。”裴琉璃摆摆手,“青黛、紫苏留下。”
学徒们如蒙大赦,慌忙退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三人。
裴琉璃这才在唯一一张空着的矮凳上坐下,揉了揉眉心:“宫里的路走不通,就得想别的法子。青黛,江南的货船还有几日到?”
“最快也要十天。”青黛忧心忡忡,“而且周管家前日来信,说李家的人还在江南盯着,咱们要的货,他们故意抬价抢购。”
“抬了多少?”
“三成。”
裴琉璃冷笑:“三成?李家还真是财大气粗。”
“夫人,”紫苏忍不住道,“要不咱们也抬价?总不能让他们把货都抢了去。”
“不抬。”裴琉璃斩钉截铁,“他们抬三成,咱们就换货源。青黛,你今日就去西市,找那些跑巴蜀的商队。巴蜀的白芍药成色不如江南,但胜在便宜,量也足。先买一百斤应急。”
“那……朱颜酡的茜草和洛神花呢?这两样只有江南产。”
“用替代品。”裴琉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味药材,“茜草可以用苏木代替,颜色略深,但多加蜜蜡调和,能接近。洛神花……用红玫瑰和山楂合制,香气不同,但调出来的膏体光泽更好。”
青黛接过纸细看,眼睛渐渐亮了:“夫人早就备好了?”
“做生意,不能只有一条路。”裴琉璃起身,走到窗边,“但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琉璃阁要长久,必须有自己的药田。”
紫苏一愣:“夫人的意思是……”
“买地。”裴琉璃转过身,眼神锐利,“在终南山脚下买五十亩地,专种茜草、洛神花、白芍药。请老药农打理,咱们自己育种、采摘、炮制。这样,货源才攥在自己手里。”
青黛倒吸一口凉气:“五十亩地……夫人,这得多少钱?”
“虢国夫人这几日的订单,就有两千贯。够买地,也够盖作坊。”裴琉璃走到长案前,手指划过那些瓶瓶罐罐,“但在这之前,得先解决眼前的事——”
她看向窗外拥挤的小院:
“这地方,太小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管家推门进来,脸色发青:“夫人,不好了!西街陈婆子带着人堵在铺子门口,说用了咱们的雪肌露,脸都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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