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笑容不变:“庄子在山上,总得跟县衙、跟巡山的兵丁打点关系。不然,药草还没收,就被偷光了。”
“那这些开销,该从租子里出,还是该主家出?”
“这……”账房噎住了。
旁边的庄头抢道:“历来都是这么办的!公子您年轻,不懂这里头的规矩……”
“我不懂规矩。”裴承志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但我懂算账。”
他走到那断腿老汉面前,蹲下身:“老伯,你们种一亩药草,一年收成能卖多少钱?”
老汉愣了愣,还是答了:“若是风调雨顺,一亩茜草能收八十斤,晒干了卖……大概能卖四贯钱。”
“租子呢?”
“去年一亩交两贯。”老汉苦笑,“剩两贯,一家老小吃喝、买种子、请人工……刚好够活。今年若再加,真没法活了。”
裴承志心里那本账,忽然清晰了。
一亩地收成四贯,租子两贯,庄头还要从中克扣打点的钱。而母亲那边,收到的租子恐怕更少——七叔、庄头、账房,层层扒皮。
他走回账房面前,把账册合上,递回去。
“这账,我不认。”
账房笑容僵在脸上:“公子,这可不是您说了算……”
“那谁说了算?”裴承志抬眼,“这庄子是玉真公主的,药田是我母亲在管。七叔荐的人,我母亲用了,是给族里面子。但若这面子,是要吸佃户的血,砸我母亲的招牌——”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这面子,不要也罢。”
他转身,对陈平道:“去请县衙的差役来,再请个郎中给老伯治腿。庄头克扣租子、伪造账目、动手伤人——按《大唐律》,该送官。”
庄头脸色煞白,噗通跪下:“公子饶命!我、我也是听七老爷的……”
“那就让七叔去跟官差说。”裴承志不再看他,对佃户们道,“今年的租子,按市价——一亩一贯。往年多收的,等账查清了,退给你们。”
田埂上静了一瞬。
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裴承志站在欢呼声里,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起母亲那句话——“知道弊病在哪,是聪明。知道怎么动手改,还不被人弄死——这才是本事。”
他今天,动了七叔的蛋糕。
动了族里在庄子上的利益。
往后……会怎样?
回城的马车上,他一路沉默。
到家时,天已黑透。
书房里,裴琉璃正在灯下看账,见他进来,只抬眼问了句:“办完了?”
裴承志点头,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裴琉璃听完,放下账册,看了他许久。
然后问:“知道你今天,犯了多少错么?”
裴承志一愣。
“第一,不该当众掀账。”裴琉璃竖起一根手指,“七叔荐的人有问题,可以私下查,慢慢换。你当众掀了,就是打七叔的脸,打族里的脸。”
“第二,不该直接减租。”第二根手指,“租子从两贯减到一贯,佃户是高兴了。可其他庄子呢?别的佃户知道了,会不会也闹?庄头们会不会反弹?”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最蠢的是,你让陈平去请官差。”
裴承志张了张嘴:“可、可庄头犯法……”
“犯法的人多了。”裴琉璃打断他,“若都送官,县衙牢房够用么?你今天送一个庄头,明天七叔就能在别处给你使十个绊子。而且——”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你让官差来,就是告诉所有人,裴家内讧,族里不和。这让外人怎么看?让玉真公主怎么想?让那些盯着咱们的人,怎么趁机下手?”
裴承志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他以为的“公道”,原来背后藏着这么多弯绕。
“那……那我该怎么做?”他声音发哑。
裴琉璃看着他,许久,神色缓了下来。
“你做得对的地方,是看出了账有问题,是敢减租,是敢替佃户说话。”她走回案后坐下,“错的是方法。方法可以学,可以改。但这份心——”
她抬眼,眼中有了些温度:
“这份知道谁在受苦、想做点什么的心,最难得。”
裴承志鼻子一酸。
“今天这一课,比你读十年书都有用。”裴琉璃重新拿起账册,“回去想想,若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办。想明白了,写个章程给我。”
“是。”
裴承志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问:“母亲,七叔那边……”
“我去处理。”裴琉璃淡淡道,“你只管读书,学做事。脏手的事,我来。”
裴承志站在廊下,看着满天星斗,忽然觉得——这世道,比他想的复杂,也比他想的……有意思。
原来治国和治家,真的是一回事。
都要识人心,都要算利益,都要在规矩和人情之间,走那条最险也最稳的路。
他深吸一口夜风,朝自己书房走去。
脚步比来时,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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