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晨光斜斜照进裴府西院，石阶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
秀宁早早候在院门口，一身崭新的藕荷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紧紧攥着一卷《本草经集注》——那是她熬了三夜才抄完的。今日母亲为她请的医工先生要来，据说曾是太医署退下来的老供奉，一手针灸之术出神入化。
辰时正，一辆青布马车停在府门前。
先下来的是周管家，恭恭敬敬撩开车帘。接着，一只枯瘦的手探出来，扶着车辕，慢慢挪下个老者。约莫七十来岁，须发皆白，背微驼，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肩上挎着个磨得油亮的药箱。
可那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像淬过火的刀子，扫过来时，连周管家都下意识垂了眼。
“葛先生，这边请。”周管家引路。
老者嗯了一声，拄着根老藤杖，步履却稳当。他一路走，一路看，目光扫过院里的花草，忽然在一丛半枯的薄荷前停下：“这草，谁种的？”
秀宁忙上前：“回先生，是学生种的。”
“水浇多了。”老者用杖头点了点泥土，“根都沤烂了。医者不识药性，与屠夫何异？”
秀宁脸一白，低下头：“学生知错。”
老者不再说话，径自往花厅走。
厅内，裴琉璃已备好茶点。见老者进来，起身行礼：“葛先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老者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径自在主位坐下：“裴夫人客气。老朽应玉真公主之请而来，教三个月，束修三百贯——公主说，您都答应了。”
“是。”裴琉璃示意秀宁奉茶，“这是小女秀宁，自幼喜爱医药，想跟先生学些真本事。”
秀宁端着茶盏上前，跪地奉茶：“学生裴秀宁，拜见先生。”
老者却没接。
他那双刀子般的眼睛盯着秀宁，从上到下，看了足足三息。然后，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女娃？”
秀宁手一颤，茶盏里的水晃了晃。
裴琉璃眉头微蹙：“先生，女子不能学医么？”
“能。”老者扯了扯嘴角，那笑里没半点温度，“但老朽不教。”
他站起身，拎起药箱：“祖训有云：医道不传女。女子心性浮躁，见血则慌，把脉不准，用药不狠——学也是白学。裴夫人另请高明吧。”
说罢，转身就走。
“先生留步！”裴琉璃提声道。
老者脚步不停。
“束修五百贯！”裴琉璃的声音在厅内回荡，“我只求先生给这孩子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若她不堪造就，我绝无二话。若她真有天赋——”
她走到老者面前，拦住去路：
“我愿再加五百贯，请先生破例。”
一千贯。
厅内落针可闻。周管家倒吸一口凉气，秀宁猛地抬头，眼眶通红：“母亲，不可……”
老者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裴夫人，老朽不缺钱。”
“那先生缺什么？”裴琉璃直视他，“缺一个传人？缺一身绝学不至失传？还是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缺一个证明，证明您守了一辈子的规矩，是错的？”
老者瞳孔骤缩。
“先生行医五十载，救过的人，比这院里的砖石还多。”裴琉璃声音放轻，“可您有没有想过，那些您救不了的妇人、女童，若多一个懂医的女子在身边，或许就能活？”
她侧身，让出身后跪着的秀宁：
“这孩子七岁就能背《汤头歌诀》，九岁识得百草，十一岁自己调出止血散——方子我请人看过，比市面上的见效快三成。她缺的不是天赋，是机会。”
老者沉默地看着秀宁。
秀宁伏地叩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先生，学生不敢说有多聪明，但肯吃苦。您让背的书，学生一字不落；您让认的药，学生一株不错；您让练的针，学生扎自己练手，绝不喊疼。”
她抬起头，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
“学生只想学本事，将来若有机会，能帮像我娘那样早早病逝的女子，能救像街口难产而死的张婶……学生求您，给个机会。”
老者握着藤杖的手指，微微收紧。
良久，他缓缓走回座位，放下药箱。
“起来。”他对秀宁说。
秀宁起身，仍垂手站着。
老者从药箱里取出三样东西：一根银针，一包晒干的药材，一本泛黄的书册。
“针，扎自己虎口。药材，说出名字、性味、归经、功效。书，”他把书册扔在桌上，“《黄帝内经·素问》前五篇，三日背熟。”
秀宁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根银针。
针很细，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找准虎口位置，咬了咬牙，一针扎下——
手很稳，针入三分，不偏不倚。
血珠沁出来，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接着，秀宁打开那包药材，拿起一片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舔了舔，脱口而出：“羌活，辛苦温，归膀胱、肾经。祛风散寒，除湿止痛。常用于风寒湿痹，肩臂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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