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月华如练。
裴府中庭，十六张八仙桌错落排开，桌上珍馐已过半巡。主桌坐着三叔婆、七叔婆、九叔婆并几位族中有头脸的男丁，裴琉璃居主位相陪，承志、承武、秀宁分坐左右。
酒过三巡，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三叔婆搁下象牙箸，用帕子按了按唇角，抬眼看向裴琉璃：“侄媳妇这宴，办得倒是新奇。只是老身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中秋宴上，主菜不是整鸭，而是把鸭子剖开了填米。”
这话听着似夸，实则带刺。
满桌瞬间安静。
裴琉璃执起酒壶，亲自为三叔婆续了一杯：“三叔婆说得是。只是侄媳想着，中秋团圆，讲究的是‘圆融’二字。这八宝酿鸭，看似剖开了，实则将糯米、莲子、红枣、桂圆等八样团团圆圆的食材，都融进了鸭腹里。正如咱们裴家——”
她抬眼，目光扫过全桌：
“看似各房各院分开过日子，实则血脉相连，心在一处。这菜，取的便是这个意头。”
七叔婆冷笑一声：“倒是会说话。那乳酪月饼又怎么说？咱们汉家中秋，何时吃过胡人的东西？”
这话更重了。
席间已有人暗暗摇头。裴承志握紧了拳，秀宁担忧地看向母亲，裴承泽眉头紧锁。
裴琉璃却笑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展开，里面是半块乳酪月饼。她将月饼掰开，露出内里金黄绵密的馅料。
“七叔婆请看，”她将半块月饼递过去，“这乳酪虽传自胡地，但用的是咱们自家庄子上的鲜奶，佐以江南的蜂蜜、巴蜀的核桃、陇西的杏仁。胡人的手艺，汉家的食材，融在一处，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顿了顿，声音清亮：
“正如咱们大唐，海纳百川，万国来朝。长安西市，胡商云集；大明宫中，胡旋舞盛行。若因是胡人之物便拒之门外，岂非固步自封？”
九叔婆深深看了裴琉璃一眼，忽然开口：“那依侄媳妇之见，何为中秋真意？”
裴琉璃缓缓起身，走到庭中那株百年桂树下。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素衣如雪，人淡如菊。
她抬手折下一小枝桂花，转身面向满庭宾客：
“中秋真意，在‘圆’字。月圆，人圆，心圆。”
“月圆易见，人圆难得，心圆——最难。”
她走回席间，将那枝桂花轻轻放在主桌中央：
“所以侄媳今日，除却这些菜肴，还备了一样东西。”
她击掌三下。
秀宁起身离席，片刻后，领着两个侍女端上一只红漆托盘。盘中不是菜肴，不是美酒，而是数十枚小巧玲珑的饼。饼不过婴儿拳头大小，表皮金黄，其上用细竹签烙着字，依稀可辨是“安”、“康”、“顺”、“遂”等吉祥字样。
“这是……”三叔婆眯起眼。
“团圆饼。”裴琉璃取过一枚，当众掰开。饼皮极薄，内里竟无馅，只有一张更薄的糯米纸，纸上用可食用的颜料，画着一幅极简的画——一轮圆月，月下是寥寥几笔勾勒的小院，院中三人对月而坐。
“此饼无馅，因团圆本无需外物点缀。”她将掰开的饼分给三叔婆、七叔婆、九叔婆，“这画上的，是咱们裴家老宅的院子。侄媳听夫君说过，他年幼时，每逢中秋，祖父便带着全家人在这院中对月分饼。祖父常说：‘裴家人，走到哪里，根都在一处。’”
三叔婆捏着那半块饼，手指微微发颤。
老宅的院子……那是她嫁进裴家第一年中秋赏月的地方。那时公公还在，夫君还年轻，一大家子热热闹闹……
“这些年，裴家各房分散，人心也散了。”裴琉璃声音转低，却字字清晰，“侄媳今日备这团圆饼，不求别的，只求诸位长辈、兄弟姐妹尝一口，想一想——咱们姓裴的，血脉里流着一样的血，骨子里刻着一样的祖训。外头风雨再大，关起门来，总是一家人。”
她举杯：
“这杯酒，敬圆月，敬团圆，敬咱们裴家——永不断的根。”
满庭寂静。
月光如水，桂香如雾。
许久，三叔婆缓缓举起酒杯。接着是七叔婆、九叔婆……满桌、满庭的人，都举起了杯。
“敬裴家。”三叔婆的声音苍老而郑重。
“敬裴家！”众人齐声。
酒尽，三叔婆拿起那半块团圆饼，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饼无味，但咽下去的瞬间，眼眶却湿了。
她看向裴琉璃，第一次，眼神里没了审视，只有复杂的感慨：“你这孩子……有心了。”
七叔婆也尝了饼，沉默半晌，忽然道：“我那库里还有两匹蜀锦，颜色太艳，我这年纪穿不得了。明日让人送来，给秀宁丫头裁衣裳。”
九叔婆则直接摘下手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拉过秀宁的手戴上：“好孩子，跟着你母亲，好好学。”
宴至亥时，宾客尽欢而散。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裴琉璃站在门前石阶上，望着马车灯笼渐行渐远。夜风拂过，她肩头微微一沉。
一件披风轻轻落在身上。
她回头，是裴承志。
少年站在她身后，月光照着他清俊的侧脸。他看着母亲，许久，忽然深深一揖：“母亲，今日……辛苦了。”
裴琉璃看着他，眼眶忽地一热。
这一声“辛苦”，比她听到的所有赞誉，都更入心。
“不辛苦。”她伸手，想如寻常母亲般摸摸他的头，手到半空，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进去吧，夜凉了。”
裴承志却没动。
他抬眼，目光灼灼：“儿子从前愚钝，不识母亲苦心。今日见母亲在席间周旋，以柔克刚，以理服人，方知何为‘持家不易’。儿子向母亲保证——”
他退后一步，撩袍跪下：
“从今往后，儿子定奋发向上，早日撑起门楣，不让母亲再受今日这般委屈。”
石阶冰凉，少年脊梁挺直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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