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黑暗的深渊里浮上来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痛，额角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是被凿子反复敲打。紧接着，是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鼻腔里充斥着霉味、土腥味和一种……类似牲畜棚圈的混杂气味。
陈逐鹿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的夯土墙，屋顶由歪歪扭扭的木头和茅草搭成，渗着水痕。他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硬榻上，身上盖着一张硬邦邦、散发着浓重汗味和膻味的破旧皮裘。
这里绝不是医院，也不是他的宿舍。
“少主！您醒了？！”
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惊喜。陈逐鹿转头，看到一个穿着脏污皮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凑了过来，眼神里透着关切。
我是谁？他是谁？
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便猛地冲入脑海，如同强行塞入一般，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张鹿，字……尚未有字。年十六。黑山军大帅，“飞燕”张燕之独子。
数日前，随军袭击魏郡一处坞堡，贪功冒进，被流矢擦中额角，坠马昏迷……
黑山军……张燕……东汉末年……
现代研究生陈逐鹿的记忆，与少年悍匪张鹿的记忆，在这具身体里疯狂地对撞、融合。剧烈的痛苦让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干草，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少主？您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刀疤汉子——根据记忆，是亲卫头目王胡子——焦急地问道，却不敢轻易上前触碰。
“……无妨。”陈逐鹿（张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了几口这污浊的空气，试图压制住灵魂层面的震荡。
穿越了。而且是穿越到了汉末三国，成了历史上记载不多、最终随父投降曹操的黑山军少主身上。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源自学者本能的观察与信息处理。他微微侧头，透过木窗的缝隙向外望去。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远山勾勒得如同蹲伏的巨兽。外面人声鼎沸，夹杂着粗野的呼喝、狂放的笑声，以及一种……劫掠之后特有的、混杂着兴奋与暴戾的气息。
“外面……何事喧闹？”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这具身体原主的少年音色，却又奇异地混合了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静。
王胡子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语速飞快：“是大帅！前日带着弟兄们，截了邺城富商往河内去的车队！粮食、布匹、好酒，捞回来海了去了！正在聚义厅前犒赏三军呢！大帅吩咐了，少主您醒了定要过去！”
邺城？富商？初平四年（公元193年）？
关键的时间点和地点信息迅速在陈逐鹿脑中定位。这是关东联军讨董后陷入内讧，天下真正开始分崩离析的年代。黑山军此时势力正盛，但未来的道路……他脑海中闪过张燕最终接受招安的结局，以及黑山军作为“流寇”的悲惨底色。
必须谨慎。绝对不能暴露。 这是陈逐鹿灵魂深处最强烈的警告。在这个宗法森严、视鬼神为常事的时代，一个举止异常的“少主”，下场可能比普通士卒更惨。
他被王胡子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这间简陋的土屋。山寨的景象完全展现在眼前——杂乱无章的木屋和窝棚依山而建，空地上燃着数十堆篝火，大多数士卒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此刻都围着火堆，争抢着酒肉，场面喧嚣而混乱。
聚义厅前，气氛更为热烈。核心的头领们围坐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的“父亲”，张燕，端坐主位虎皮大椅之上，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正与下首几名头领放声谈笑，气势豪雄。
“鹿儿！”张燕看到了他，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醒了？好！快过来，今日有你爱吃的炙肉！”
陈逐鹿——现在，他必须完全成为张鹿——依言走了过去，在王胡子指引的一个靠近主位的位置坐下。他低垂着眼睑，模仿着记忆中张鹿在父亲面前略带拘谨又渴望认可的样子，低声道：“谢父亲。”
他没有主动去拿食物，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那些因饱食和酒精而兴奋扭曲的头领面孔；看到堆积在旁的绢帛粮食；也看到了火光边缘，一些面黄肌瘦的妇孺，正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掉落在地的食物残渣。
就在这时，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肥硕头领，晃着站起身，拍着桌子吼道：“痛快！跟着大帅，有肉吃，有酒喝！那些官老爷、富家翁，算个鸟毛！这世道，谁拳头大，谁就是爷！”
“刘大头领说得对！”
“跟着大帅，吃香喝辣！”
谄媚和狂放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张燕哈哈大笑，显然极为受用。
张鹿默默地听着，看着。现代的灵魂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什么豪情壮志，这是流寇主义的狂欢，是缺乏长远政治目标和组织纪律的典型表现。依靠劫掠能维持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最终要么被剿灭，要么被收编，而底层士卒和依附的流民，永远是代价。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场无声的惊雷滚过。原主记忆中对父亲的崇拜，对这般“快意恩仇”生活的向往，与他作为后来者所见的残酷真相，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清明与沉重，伸手拿起一块烤得焦黑的肉，机械地放入口中咀嚼。
味同嚼蜡。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而他，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一个机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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