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是林晚四十岁人生里最后听见的声音。
氧气管插在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睁不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枯瘦如柴的身体里一点点漏出去。
“晚晚啊,你那个赔钱货女儿,我帮你找了个好去处。”
一道熟悉又恶毒的声音钻进耳朵。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眼皮颤了颤,终于睁开一条缝。
堂姐林小娟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凑在床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和四十年前,递给她那张露天电影票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村头老张家儿子瘸了条腿,正愁娶不上媳妇。我帮你说了媒,人家愿意出三万彩礼呢。”林小娟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轻轻拍了拍林晚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你这当妈的,临死前总算能给孩子挣个前程,值了。”
林晚想说话,想嘶吼,想扑上去撕烂这张脸。
可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没入花白的鬓发。
“你呀,这辈子就这命。”林小娟站起身,掸了掸身上那件真丝旗袍不存在的灰尘,“十六岁就坏了名声,嫁个赌鬼,生个丫头片子。临了临了,还得靠我帮你安排后事。”
她转身走向病房门口,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到门边时,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
“林晚,你这一辈子,完了。”
门轻轻关上。
滴滴声忽然尖锐起来,变成刺耳的长鸣。
林晚最后看见的,是天花板惨白的灯光。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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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儿……晚儿你醒醒……你别吓妈……”
压抑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晚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黑黢黢的、布满蛛网的房梁。身下不是病床,是扎人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
她躺在一间狭小的柴房里。
月光从破旧的木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出几道惨白的光斑。
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坐在她身边,正用粗糙的手抹眼泪。女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头发枯黄,脸颊凹陷——是她妈,王秀英。四十年前的王秀英。这是她小时侯的家,西江县红星公社林家屯。
“妈……”林晚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
“晚儿你醒了!”王秀英慌忙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半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塞到她手里,“快,趁热吃。妈偷偷藏的……”
林晚没接窝头。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头看自己的手——不是四十岁枯瘦如鸡爪、布满老人斑的手。这是一双少女的手,虽然粗糙、有冻疮和老茧,却饱满、有力。
她摸了摸脸,没有皱纹,没有病气带来的浮肿。
柴房的门突然被踹了一脚,外面传来尖锐的骂声:“哭丧呢!大半夜不睡觉,吵死人了!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一点活都干不好还装病!”
是奶奶的声音。
王秀英吓得一哆嗦,慌忙把窝头塞进林晚怀里,压低声音:“快吃,吃完睡觉。明天……明天还得早起喂猪。”
她慌慌张张爬起身,轻手轻脚推开门出去了。
柴房里重新陷入寂静。
林晚坐在稻草堆上,怀里揣着半个窝头,浑身冰凉。
她记得这个夜晚。
1981年4月15日。她十六岁。
下午因为打猪草少背了半筐,被奶奶用藤条抽了十下,罚跪搓衣板两个小时。晚上被关进柴房,不给饭吃。
而三天后——1981年4月18日晚上,堂姐林小娟会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张露天电影票,说:“晚晚,镇上来放《庐山恋》,可好看了。姐带你去看。”
她去了。
然后在村后的破屋里,被早就等在那里的老光棍刘二狗扑倒。
衣服被撕开时,林小娟“刚好”带着一群村民举着火把出现。
“哎呀!晚晚你怎么和刘二狗在这儿!你、你们……”堂姐震惊又痛心的表情,林晚记了四十年。
从此,她成了村里人口中“不要脸”“勾引老光棍”的破鞋。
奶奶觉得丢人,收了刘二狗家五十斤玉米和二十块钱,把她嫁了过去。那男人比她大十五岁,酗酒、打人,她二十岁生下女儿,继续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直到四十岁,肺癌晚期,死在县医院最便宜的病房里。
而她的女儿……
林晚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万彩礼。瘸腿的老光棍。
她的女儿,才十八岁。
“嗬……嗬嗬……”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却不是因为悲伤。
是恨。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这具十六岁的身体。
凭什么?
凭什么她和她的女儿,要经历这样的轮回?
凭什么那些作恶的人,可以活得光鲜亮丽?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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