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那封沉甸甸的长信,跨越山水,在一个微寒的清晨,落进了青河县晚秀坊门口那只刷着绿漆的旧信箱。林建民取出信时,手指被晨露浸得冰凉,但信封的厚度让他心头一跳。
堂屋里,炭盆刚生起,一点微弱的红光驱散着寒气。王秀英放下手里的绣活,凑过来。林建民小心地拆开信,抽出厚厚一沓信纸。女儿熟悉的、工整中已隐隐透出些硬朗笔锋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纸面。
两人头挨着头,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开始读信。起初,那些关于“企业目标”、“资源依赖”、“非市场战略”、“力场分析”的陌生词汇,让林建民眉头紧锁,王秀英更是听得似懂非懂。但林晚用家里的事打比方,将华艺比作“先撒饵后收网的钓鱼人”,将胡美凤的行业整合比作“想把散养鸡都赶进一个她管着的笼子”,这些比喻直白又犀利,瞬间戳穿了那层包裹着算计的漂亮外衣。
“……故其‘公益扶持’,名为赠药,实为种蛊。一旦依其方,食其饵,则我之脉络、我之气血,渐为其所制,一年之后,恐非复我有矣。”看到这里,林建民倒吸一口凉气,额角沁出细汗。他回想起张副总席间那些看似无私的规划,那些专业人士头头是道的分析,背后竟是如此深长的算计。
读到对胡美凤的分析,王秀英的手微微发抖:“‘其意在立规矩、定名分,顺之者或可苟存于檐下,逆之者恐难容于江湖’……晚晚是说,胡老师是想当咱们这行的‘掌门’,不听话的,就要被排挤出局?”
林建民重重地点头,脸色铁青:“怕就是这个意思!什么集体商标、行业协会,听着是为大伙好,实则是想收权!咱们要是被她捏住,往后绣什么、怎么卖、甚至参不参加展览,怕都得看她脸色!”
信的后半部分,林晚提出了她的“应对原则”。看到“对华艺:客气而坚定,保持独立,延迟决策,以我为主”,林建民喃喃重复了几遍,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聚起一点光。“对,不能慌,更不能贪。他们越急,咱们越要稳。就说孩子学业重,家里顾不上,新作品还没完成,等等再看。这个‘拖’字诀,用得!”
读到“对胡美凤:积极参与,巧妙周旋,避免被边缘化,以实力争取话语权”,王秀英看向绷架上已近完成的《山居秋暝》,绣面上秋山明净,溪流清幽,一草一木皆凝聚着她数月的心血。“晚晚说得对,咱有真东西,就不怕。她立她的规矩,咱们绣咱们的精品。文化馆张馆长是识货的。”
当看到女儿建议系统收集记录家族故事、针法口诀时,王秀英的眼圈红了。她摩挲着信纸,低声道:“这孩子……想得长远。这些老话、老法子,都在妈肚子里、手指头上,是该留下个念想。”
整整一个上午,夫妇俩反复读着这封信,讨论着,消化着。那些来自遥远课堂的、起初显得隔膜的分析,渐渐与他们亲身感受到的压力和困惑对上了号,如同迷雾中亮起了一盏风灯,虽然不能照彻所有崎岖,但至少指明了脚下几步路的虚实,也让他们看清了某些暗处隐藏的沟坎与陷阱。
“娃长大了。”林建民最后将信纸仔细叠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里有感慨,更有一种找到主心骨后的踏实,“在外头没白学,看事情比咱们透。这些话,说到爹妈心坎里了,也拔开了咱眼前的迷障。”
王秀英用力点头:“就按晚晚说的,咱们心里有了谱,该硬气的时候硬气,该周旋的时候周旋。我这边加紧把‘山居秋暝’收尾,你再去文化馆,跟张馆长多聊聊,听听上头的风声。”
策略既定,行动便有了方向。林建民再去县文化馆时,腰杆挺直了些。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被动地听李干事传递消息或忧心忡忡地询问,而是主动向张馆长汇报了家里正在精心准备参加省展的新作品,并委婉表达了作为个体传承户,在“行业规范化”过程中,希望能保持自身特色和创作活力的愿望。
张馆长何等精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呷了口茶,缓缓道:“林师傅,你的顾虑我明白。百花齐放才是春嘛。省里这次民间工艺展,鼓励的就是有特色、有创新的精品。你家秀英的手艺,还有林晚同学的新眼光,都是咱们县的宝贵财富。至于上头的一些提法,”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最终落实,还是要结合基层实际。你们把作品搞好,把真本事亮出来,就是最好的发言权。有什么困难,馆里能支持的,一定支持。”
这番话,虽未明确承诺什么,但无疑给了林建民一颗定心丸,也印证了林晚“以实力争取话语权”的思路是可行的。
另一边,当赵经理再次来电,语气热切地追问“顾问小组”事宜时,林建民按照女儿信中的基调,口气温和但毫无转圜余地:“赵经理,实在对不住,让您和华艺的各位领导费心了。我和孩子她妈仔细商量了,也问了晚晚的意思。孩子刚去大学,课业重得喘不过气,直说万万不敢分心。我们这作坊,眼下也就她妈带着俩小徒弟,专心把参加省展的新作绣好,已是全力。您说的那些品牌、设计的大事,我们这小门小户,实在消化不了,也没那个精力配合。张总和各位专家的美意,我们全家心领了,感激不尽。眼下,还是让孩子安心读书,我们把眼前这步走稳最要紧。等晚晚放假回来,新作品也有了着落,到时候若还有机会,再向各位请教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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