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在忙碌与些许紧绷的期盼中滑过。年夜饭的香气,鞭炮零星的脆响,邻里亲朋走动时的寒暄道贺(总免不了提及王秀英的省展银奖),给晚秀坊罩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但林晚知道,这份短暂的祥和之下,冰层正在变薄,底下的暗流已开始加速涌动。
开春不久,县文化馆的李干事亲自送来了一份盖着市工艺美术协会鲜红印章的正式通知:定于三月十五日,在市第二招待所会议室,召开“青河刺绣行业健康发展研讨会暨协会筹备第一次全体会议”,要求各发起单位负责人务必准时出席,并可携带一至两名主要技术或管理人员列席。通知措辞官方,程式规范,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师傅,这可是市里牵头的大事。”李干事将通知递给林建民,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笑容,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咱们县里推荐了你们,是看重晚秀坊的水平和影响力。去听听,了解了解上头的精神,总归没坏处。张馆长让我带话,会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多看,多听,稳住。”
林建民谢过李干事,拿着通知,和王秀英、林晚围坐在堂屋里。通知的白纸黑字,像一块冰冷的铁。
“十五号……没几天了。”林建民眉头拧成疙瘩,“说是‘研讨会’,‘筹备会’,我看,就是胡美凤搭台子,要让咱们这些敲锣打鼓的,都按她的调子唱。”
王秀英抚摸着通知上的红印,没说话,只是眼神比平日更沉静,也更锐利。
林晚仔细读着通知:“‘健康发展’……‘全体会议’……‘主要技术或管理人员’……爸,妈,我们三个恐怕都得去。妈是技术核心,必须去;爸是负责人;我……或许可以算‘管理人员’?即便只能列席,也能在旁边帮着看,帮着听。”
“你也去?”林建民有些犹豫,“你还是学生,这……”
“正因为我还在读书,有些话,或许由我这个‘不懂事’的学生说出来,比你们直接说,余地更大些。”林晚分析道,“而且,我对他们在管理、章程这些‘文事’上可能玩的花样,警惕性可能更高一些。李干事不是也说,‘多看,多听,稳住’吗?”
最终决定,一家三口同去。
三月十五日,清晨,春寒料峭。林家三人早早动身,搭乘最早一班去市里的长途汽车。王秀英穿了那件只在重要场合穿的、压箱底的深蓝色呢子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林建民换上了见华艺张副总时穿过的那套半新中山装。林晚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灰色学生装,背着那个印着大学校名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和钢笔。
市第二招待所是一栋五层楼的苏式建筑,灰扑扑的外墙,会议室在二楼。他们到时,走廊里已站了不少人,大多是中年或以上的男女,穿着各异,有穿工装的,有穿便服的,也有几个像王秀英这样穿着体面些的。彼此见面,有的熟络寒暄,有的只是点头示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烟味、茶味和淡淡不安的沉默。
林晚扫视着人群,试图辨认哪些是像自家一样被“推荐”来的个体户,哪些可能是胡美凤的亲信或早已被她说服的“自己人”。她看到几个曾在县协会见过的面孔,包括那位周理事,正和几个穿着更讲究的人聚在一起低声谈笑,目光偶尔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审视和掌控的意味。
九点整,会议开始。能容纳近百人的会议室坐了七八成。主席台上方挂着红布横幅:“青河刺绣行业健康发展研讨会”。台上摆着一排铺着红色绒布的长桌,后面坐着五六个人。正中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眼镜、颇有干部气质的陌生老者,主持牌上写着“市轻工业局副局长”。他的左边,坐着笑容得体、衣着端庄的胡美凤,她的主持牌是“市工艺美术协会副会长、会议召集人”。右边及两侧,则是协会的其他负责人和几位看上去像是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
会议由胡美凤主持。她首先介绍了台上的领导,然后语调清晰、充满感情地阐述了召开此次会议的目的和意义:“……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我们青河刺绣作为有着悠久历史和独特魅力的传统工艺,既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也面临着市场竞争、技艺传承、行业规范等诸多挑战。为了凝聚行业力量,整合优势资源,树立统一品牌形象,提升整体竞争力,更好地服务我市文化建设与经济发展,在上级领导关怀指导下,我们决定正式启动‘青河刺绣行业协会’的筹备工作。今天,我们齐聚一堂,就是要共商大计,凝聚共识,为我们青河刺绣更加辉煌的明天,奠定坚实的基础!”
开场白赢得了一阵礼节性的掌声。胡美凤脸上带着谦逊而得体的微笑,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在林晚一家坐的位置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接着是那位市轻工业局副局长讲话。他讲得比较宏观,强调传统工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性,肯定成立行业协会的必要性,要求大家“解放思想,团结协作,在协会领导下,开创青河刺绣新局面”。官话套话居多,但坐在那个位置,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背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