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漫过青河县的屋檐,将晚秀坊陈旧的门板染成暖金色。林晚醒来时,昨夜心中那团因裂痕而生的滞涩感并未消散,却沉淀为一种更清晰的痛楚与明悟。她躺在幼时睡惯的木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经年水渍留下的、形似远山淡影的痕迹,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刺绣最难的,不是繁复的图案,而是错了针、乱了线时,如何耐心拆解,理顺经纬,重新来过,且不让缎面留下痕印。
她现在面对的,正是这样一处需要小心拆解、重理经纬的“错针”。
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在脑海里将昨日种种细细回放。母亲抽走纸张时那下意识的保护姿态,父亲眉间对“纸上画画”的疑虑,还有那层弥漫在寻常对话下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薄霜……她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她带着满腔“拯救家园”的使命感,握着自以为先进的“理论工具”,像一位手持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急于解剖病灶,却忘了这肌体血脉相连,敏感而温存。她的观察、记录、提问,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对父母数十年如一日生活与劳作方式的某种“评判”甚至“侵入”。
“我不是来评判的,我是来理解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研究的初衷,本是为了更深地理解这个家,理解它在时代激流中的位置与韧性,而非用一套外来框架去生硬地套用和拆解。
早饭时,林晚主动盛粥,夹菜,不再急着将话题引向“经营”或“决策”。她问起林晓最近的功课,听林曦比划着学绣一朵梅花有多难,和父亲聊了几句天气和巷口新开的小杂货铺。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但那种微妙的隔阂感,如同晨雾,并未完全散去。
饭后,她没有像前两天那样拿出笔记本,而是挽起袖子,对王秀英说:“妈,今天我来帮您理丝线吧。好久没碰,手都生了。”
王秀英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
工作间里,阳光斜照,灰尘在光柱中静静飞舞。林晚坐在母亲旁边的小凳上,面前是一大束绞在一起的彩色丝线。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先将线束挂在墙面的木钉上,找到线头,然后手指轻柔地捻动、牵引,将缠绕的丝线一缕缕分离开来,再按照色系和粗细,一圈圈绕到光滑的竹制线板上。这是个极需耐心、近乎枯燥的活计,却也是刺绣最基础的前奏。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丝线不时打结。王秀英没有作声,只是偶尔瞥一眼,或者当林晚遇到死结束手无策时,伸手过来,用指甲轻轻一挑,那结便神奇地松开了。林晚也不问,只是默默看着,学着。
寂静中,只有丝线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响动。在这种重复的、近乎冥想的手部劳作中,林晚焦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她不再想着要“问出什么”,只是感受着丝线滑过指尖的冰凉与顺滑,观察着它们在光线下变幻的微妙色泽,鼻端萦绕着母亲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干净肥皂与淡淡丝线浆糊气的熟悉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王秀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着面前的绣架说话,又像是对着空气:“你姥姥教我的时候说,理线如理心。线乱了,心不能乱。一根根理,总能顺。”
林晚手指一顿,心尖像被这句话轻轻触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母亲这是在借理线说理心,说给她听,或许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些口诀,”王秀英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怕告诉了你,你就只盯着口诀,忘了看眼前的线,忘了手里的针该往哪儿走。就像你记你爸那账本,数字是死的,可为啥这笔钱买这种线,那笔钱那样花,这里头活的道理,本子上没有。”
林晚终于抬起头,看向母亲。王秀英侧脸沉静,目光专注地落在绣架上那幅荷花草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绸缎上空虚划着。
“妈,我懂了。”林晚轻声说,“是我太急了。总想着快点弄清楚,快点找到办法。忘了有些事,急不来。”
王秀英这才转过脸,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那层薄薄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流露出几分熟悉的温和与无奈。“你学问大,想法新,是好事。可家里这摊事,就像绣这荷花,得一笔一笔来,颜色要一层一层染,急了,颜色就糊了,神韵就没了。”
这或许就是母亲对她“研究”的最直观比喻。林晚心中豁然开朗。她需要的,或许不是急于“分析”和“给出方案”,而是先像理丝线、像染颜色一样,沉浸进去,感受其节奏,理解其内在逻辑。
接下来的半天,林晚彻底放下了“研究者”的架子。她帮着母亲穿针(母亲眼睛确实有些花了,她递过去的老花镜第一次被欣然接受),听母亲一边绣着荷花底稿的叶脉,一边随口讲起小时候在荷塘边看到的蜻蜓如何点水,讲起某年夏天暴雨后荷花特有的清润气息。她不再试图记录这些看似“无关”的闲谈,只是用心听着,让那些画面和感觉自然地流入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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