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德国杜克普自动裁床到货时,是用木箱装着,外面打了钢带,起重机吊进车间的。工人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着木箱拆开,露出里面灰绿色的机器——两米宽,三米长,一人多高,控制面板上是德文和英文的按键,还有个小屏幕闪着绿光。
“乖乖,这得多少钱啊?”刘大力摸着冰凉的金属外壳。
“十五万。”林卫东说,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十五万,是现在厂里三个月的利润。
德国工程师来了两个,一个叫汉斯,一个叫彼得,都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戴着眼镜,手里拿着工具箱。他们不会中文,郑总监的英语勉强能沟通。安装用了三天,调试又用了两天。汉斯在电脑上输入参数,裁床的激光头在面料上扫描,自动对齐布纹,然后刀头落下,沿着激光线精准裁切,一次裁十层真丝,边缘光滑如镜。
“精度0.1毫米,速度是手工的二十倍。”汉斯竖起一根手指,“但保养必须严格。每天清洁,每周上油,每月校准。否则,精度下降,面料浪费。”
陈师傅拿着裁好的裁片,对着光看,边缘整齐,布纹笔直,十个裁片叠在一起,分毫不差。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林卫东说:“这钱,花得值。”
但新设备带来的不只是效率,还有新问题。自动裁床要用专门的排料软件,和CAD系统对接。王教授带着两个新招的大学生——是省城纺织工学院今年刚毕业的,一个学计算机,一个学纺织工程——整天泡在技术室,研究软件。德文界面,英文说明书,专业术语一堆。学计算机的小张上手快,但不懂服装。学纺织的小李懂服装,但编程是外行。两人互相教,进度慢。
“林经理,这软件要学透,最少一个月。”王教授汇报,“而且,咱们的CAD是日本系统,裁床是德国设备,数据接口不兼容,要自己写转换程序。这活,得请专业的人。”
“请。只要能解决问题,花多少钱都行。”林卫东说。
请来了省计算机研究所的工程师,老刘,五十多岁,秃顶,话少,但手快。他在技术室住了三天,写出了转换程序。但新问题又来了——自动裁床对面料张力敏感,真丝在裁床上铺料时,如果张力不均匀,裁出来会变形。这需要专门的铺料机,又是五万。
“买。”林卫东咬牙,“设备要配套,不能凑合。”
铺料机买来了,自动裁床终于能稳定运行。效率确实提上来了,原来一天裁一百件,现在一天裁一千件。但缝制跟不上,裁好的裁片堆在车间,像小山。
“缝制必须提速。”郑总监在产能分析会上说,“自动裁床一天出一千件裁片,缝制一天只能出两百件。五倍的差距,裁片堆着会受潮,会变形,浪费。”
“怎么提?缝制是手工活,再快也有上限。”陈师傅说。
“改流水线。”郑总监在白板上画图,“现在是一个人做整件,慢。改成工序细分,一人做一道,专精一道,速度能提。我在日本看过,高档西装,分工细到一个人只缝扣眼,一天能缝五百个,又快又好。”
“但真丝娇贵,换来换去容易弄脏,容易出错。”
“所以环境要控制,流转要设计。车间重新布局,工序按流程排,裁片用流动架传送,工人不动,裁片动。每个工序设质检点,不合格不下流。这样,效率能提三倍。”
“那得重新培训工人,重新定工时,重新定工资。乱子大了。”
“乱也得改。不改,裁片堆到天花板,订单交不了,更乱。”
林卫东拍板:“改。郑总监,您设计流水线。陈师傅,您配合,定工序标准。杨姐,小军,你们带工人适应。王教授,用电脑模拟流程,优化。一个月,必须完成改造。”
车间开始了大改造。缝纫机重新排列,按工序流程成一条线。流动架定做了五十个,带轮子,铺绒布,裁片放在上面,推到下一个工位。每个工位上方吊着作业指导书,图文并茂,标准明确。车间里像变了样,整齐,但陌生。
工人们不适应。以前一个人做整件,有头有尾,有成就感。现在只做一道,枯燥,重复。而且,上道工序做慢了,下道要等。下道工序做坏了,上道白做。矛盾多了,抱怨多了。
“杨姐,你看这袖子,上道缝歪了,我这儿对不上,怎么弄?”
“拆了,退回上道。记名,扣分。”
“又是我拆?我都拆三回了。”
“制度这么定的,谁做坏谁负责。你不想拆,就让上道拆,但耽误时间。自己权衡。”
“这活儿干的,憋屈。”
杨秀娟耐心解释:“现在憋屈,是为了以后顺畅。流水线熟了,配合好了,效率上来,大家挣得多。忍一忍,练一练,就好了。”
陈师傅在车间里转,看到问题就解决。袖子缝歪,是压脚没调好,他调。领子对不齐,是模板没卡准,他修。线头多,是剪线不勤,他提醒。一天下来,嗓子哑了,腿肿了,但流水线慢慢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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