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大半个月的艰难跋涉,穿越无数荒村与险径,贾玉振、苏婉清牵着小希望,终于抵达了长沙城下。
三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形容枯槁,唯有眼神深处还燃着一点不灭的光。
然而,眼前的长沙,并非他们想象中安稳有序的战时后方。
巨大的焦虑与混乱如同无形的瘴气,笼罩着整座城市。
城门处盘查森严,士兵脸色紧绷,进出的人流拥挤不堪,充斥着哭喊、争吵和呵斥。
谣言像瘟疫般在排队等待入城的人群中飞速蔓延:
“听说了吗?鬼子前锋离这里不到二百里了!”
“何止!我二舅在省政府当差,说上头……上头可能不要这城了!”
“放屁!长沙是千年古城,怎能说弃就弃?”
“你知道什么!‘焦土’!听说过吗?什么都不留给鬼子!”
“焦土”二字,像冰锥刺进贾玉振耳中。
他想起北方沦陷区听闻的惨状,心头骤然缩紧。
按照周慕云留下的隐秘联络方式,他们几经周折,在城南一条僻静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名为“楚风”的小书局。
书局门面窄小陈旧,牌匾上的字迹已有些斑驳。
敲开门,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眼神温润中带着深深忧虑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后。
他看到贾玉振三人,目光在他们脸上停顿片刻,尤其是在贾玉振那虽憔悴却难掩书卷气的面容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让开门:“快请进,慕云已有信来。鄙姓周,周砚农,是慕云的族叔。”
内室狭小,堆满书籍,墨香与旧纸的味道让人稍感安心。
周老板斟上热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语气沉重得化不开:“贾先生,苏姑娘,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长沙如今,已是风暴眼。”
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示意他们看外面略显空荡却弥漫着不安的街道:“军队调动频繁,许多机关已在秘密打包文书,搬运物资。市面人心惶惶,‘焦土’之说……恐非空穴来风。”
“焦土?”苏婉清声音发紧,“周先生,难道真要……”
周砚农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全是无力与悲凉:“高层决策,非我等小民可知。但自古坚壁清野,代价几何?这长沙城,一砖一瓦,一街一巷,皆是千年文脉所系,万千生民所依啊!”
他指向书架上那些整齐的线装书,“这些书,这书局,还有岳麓书院那数万册典籍……若真付之一炬,烧掉的何止是房屋器物?那是祖宗的血脉,是后世的魂魄啊!”
贾玉振无法安心待在书局。
接下来的两天,他执意走上街头。
苏婉清不放心,牵着小希望一同跟随。
眼前景象,比城门处更加触目惊心。
军队确实在重要建筑附近堆积沙包,设置路障,气氛肃杀。
一些工厂和仓库传来沉重而急促的拆卸声、搬运声,仿佛巨兽在临死前挣扎。
街上行人面色仓皇,许多店铺已关门歇业,门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纸条,有些甚至来不及贴,只胡乱挂着锁。
逃难的人流开始汇聚,从最初的细流变成汹涌的潮水。
人们拖家带口,背着巨大的包袱,推着独轮车,挑着箩筐,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向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南方或乡下涌去。
道路堵塞,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催促声、争吵声混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在一个街角,贾玉振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自家早已关闭的杂货铺门槛上,手里摩挲着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门板,老泪纵横,喃喃自语:“祖上传下来的铺子……传了四代啊……四代人的心血……”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在混乱的人流中踉跄前行,眼神空洞,仿佛不知该去向何方。
更让贾玉振心头发紧的,是几个聚集在岳麓书院紧闭大门外、不肯离去的学生。他们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因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高的学生,用力捶打着书院厚重的大门,声音带着哭腔:“开门!让我们进去!让我们把书搬出来!不能烧!不能烧啊!”
另一个稍矮些的学生,红着眼睛对围观的人群喊道:“这里头有宋版元椠!有孤本手稿!是华夏文明的种子!一把火烧了,我们怎么对得起先贤?怎么对得起后世子孙?!”
“他们凭什么?!”又一个学生嘶声力竭,“凭什么决定烧掉我们的根?!这是屈子行吟过的土地!是朱张会讲过的学府!是我们的长沙!”
这些话,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贾玉振站在人群中,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千年文脉的朱红大门,望着那群绝望而愤怒的年轻面孔,一股比在武汉、比在逃亡路上任何时刻都更加深沉、更加浩大的悲怆,如同湘江潮水般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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