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东西不一样,是从难民堆里、从轰炸废墟里、从自己心肺里掏出来的!
带着血丝,带着硝烟味,带着活人的体温和痛感!
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真正的、有力量的现实主义!”
贾玉振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猛地点燃了。
一路逃亡,他遭遇过追捕、目睹过牺牲、承受过难以言说的惨痛,他的文字是他唯一的武器和宣泄。
胡风的这番话,不像周慕云那种带着友情的支持,也不像陶行之那种长辈的勉励,而是一种理论上的深切共鸣和战斗意义上的高度认同。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创作被放置在一个更广阔、更深刻的文艺斗争图景中,被赋予了明确的价值和方向。
“胡先生过誉了。”贾玉振深吸一口气,“我只是……记录所见,抒发所感。”
“记录与抒发,就是战斗!”胡风用力一挥手,“用真实的感受去搏击虚假,用活生生的经验去戳穿教条,用带血的呐喊去唤醒麻木!
贾先生,你的笔,天生就该是《七月》的笔!
下一期,我们打算做一个‘流亡与抗争’的特辑,我希望你能供稿,把一路的见闻、思考,尤其是那份不屈的精神,写出来!
题目你自己定,篇幅不限,我要最真实、最滚烫的东西!”
巨大的鼓舞如同暖流,冲淡了贾玉振心头的疲惫与阴霾。
他感到,在重庆这片浓雾笼罩的土地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灵魂内核、并愿意为他提供坚实阵地的“同道”与“知音”。
几天后,贾玉振收到了“文协”的正式邀请,参加一个在位于张家花园的会址内举行的小型诗歌朗诵会。
据说将有文化界的名流和部分官方人士出席。
朗诵会现场气氛微妙。
台上,一位穿着笔挺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诗人,正在用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诵一首辞藻极为华丽、对仗工整、通篇歌颂“领袖英明、将士用命、前途光明”的长诗。
诗作技术纯熟,却空洞无物,仿佛一具精心装扮的华丽木偶。
台下,部分官员模样的人频频颔首,掌声规律而矜持;
更多的文化人则面色各异,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诮,有的则低头摆弄手中的茶杯。
贾玉振坐在后排角落,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与悲哀。
他想起了长沙大火前,那些在岳麓书院门外哭喊捶门的学生;
想起了周砚农葬身火海前嘶哑的《正气歌》;
想起了沿途所见无数的苦难与牺牲……与眼前这精致而苍白的“颂歌”相比,反差如此巨大,近乎残忍。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会场中有几道目光,并非专注于舞台,而是不时地、隐蔽地扫过听众席,尤其是在像他这样新近抵达、背景不明的面孔上停留。
那是一种审视的、评估的、甚至带有警告意味的目光。
他瞬间明白,自己这个“不安分”的流亡者,早已进入了某些方面的视线。
轮到贾玉振上台时,全场目光聚焦过来。
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个从北方一路逃亡而来、写下《问河》的“异类”,好奇、期待、怀疑、冷漠兼而有之。
贾玉振缓步走到台前,没有看那些官员,也没有看胡风鼓励的眼神。
他的目光掠过台下,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雾气笼罩的山城,看到了防空洞里瑟缩的百姓,看到了无数仍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
他没有拿出那首血火交织的《焚城》,也没有朗诵悲愤激昂的《脊梁》。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清晰,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沉静与穿透力:
《重庆晨祷》
雾,锁住了大江,锁不住,山城早起的光芒。警报,撕破了夜空,撕不破,心中求生的渴望。
在这倾斜的街道,我们用踉跄的脚步,丈量民族的坚强。在这潮湿的隧道,我们用沉默的呼吸,积蓄雷霆的力量。
我不是来哭泣的,虽然眼中有未干的泪痕。我不是来诅咒的,虽然胸中有燃烧的愤恨。
我是来播种的——哪怕土壤贫瘠,布满弹坑。我是来点灯的——哪怕长夜漫漫,雾重风狂。
请借我,巴山的夜雨,洗净这尘世的创伤。请给我,夔门的险峻,铸就这不屈的脊梁。
我相信——雾散终有时,云开见日光。我相信——每一滴暗夜凝结的露水,都是黎明前,最纯净的——希望!
诗中没有直接的政治指涉,没有尖锐的批判,却充满了在逆境中对生命力的深切礼赞,对坚守的执着,以及对光明未来近乎信念般的笃定。
它像一股清冽的山泉,流过被颂歌和口号弄得有些油腻窒息的会场。
台下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许多人,尤其是那些一路流亡至此、饱经忧患的文化人,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他们从这首诗中,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感受到了一种在高压与困顿中尤为珍贵的精神力量——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看清黑暗后依然选择相信光明的、沉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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