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急得不行,这小公寓里要什么没什么,请来的郎中看了,也只开了些最平常的草药。
病中的贾玉振昏昏沉沉,冷一阵热一阵。
模糊的意识里,逃亡路上的风雨、小希望没有血色的脸、防空洞里摇晃的灯火与诵读声、医院里消毒水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所有的碎片汹涌而来,最后都化成了那场冰冷交易里,王专员毫无波澜的脸。
就在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病痛和心魔拖进黑暗深处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姜的辛辣和食物暖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他的呼吸。
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何三姐那丰腴的身影,正蹲在他这小房间的角落,用一个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小炭炉,小心翼翼地守着一个咕嘟作响的陶罐。
那浓郁的、混合着草药和鸡肉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何三姐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只老母鸡和几味土药,正给他熬“救命的汤”。
房东李太太悄悄塞过来两个攒下的鸡蛋;裁缝铺的王师傅送来了半块舍不得吃的红糖;就连平日里有些计较、说话不太中听的张先生,也闷声不响地,在门口放了一小包陈皮……
没有谁多说一句话,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更谈不上任何交换。
只是在这座被称作“抗战公寓”的、逼仄窘迫的小空间里,一种基于最朴素人情与邻里之道的、无声的支撑,悄然汇聚,像一层看不见的、柔软的茧,把他裹在中间。
苏婉清红着眼圈,一勺一勺,把何三姐熬好的热汤吹温,喂进他嘴里。那滚烫的、带着土腥药香和鸡肉鲜甜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股暖意便顺着食道,一丝丝渗进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仿佛也化开了一些淤积在心底的、坚硬的寒冰。
何三姐一边看着他喝汤,一边用她那特有的大嗓门,絮絮地“骂”着:“你们这些读书人哟,心思比那麻线团还重!一天到晚,忧国忧民,把自家身子骨都忧垮喽!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先顶着!
饭要一口一口吃,病要一样一样治!先把自个儿顾好了,才有力气写你那些劳什子‘安家记’!
你瞧瞧我们,房子炸了搭棚棚,粮没了挖野菜,日子不还得过?只要心头那口热气不散,灶头那点火光不灭,这家啊,它就散不了架!”
“心头那口热气不散,灶头那点火光不灭……”
贾玉振反复咀嚼着这句从市井烟火里淬炼出来的话,望着眼前这些在无尽苦难中依然相互蹭着体温、散发着微弱却无比真实暖意的平凡面孔,望着苏婉清憔悴却异常坚毅的眼神,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泪水,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堤防。
他忽然间,透彻了。
医院的交易,是那个庞大、冰冷“系统”的无奈与规则;但这公寓里的温情,是无数“小社群”自发生长出来的人性微光。
前者如同一堵巨大的铁壁,个人或许一时难以撼动;但后者,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彻底扑灭的、生命自带的温度与韧性。
真正的“安家”,或许从来不是去构建一个光滑完美、没有裂缝的乌托邦,而是在这片遍布伤痕与灰烬的现实土壤上,依然能敏锐地发现、珍重地呵护、并尽力传递这些来自普通人之间的、朴素的、不灭的善与暖。
正是这无数看似微小的“灶火”,在漫漫长夜里,彼此看见,相互映照,才汇聚成了我们这个民族,那“野火烧不尽”的、最深沉的生存之光。
病愈之后的贾玉振,像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他眼神里的迷茫与痛苦沉淀了下去,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与坚定。
他没有再去写文章直接抨击那场交易,也没有让自己沉溺在《裂缝篇》的灰暗情绪里。他提起笔,开始撰写《安家记》的终章——《野火篇·重生章》。
这一次,他的笔触包容了此前所有尖锐对立的见闻与感受:屋顶的绿意与地底的书声,缝补的纱布与冰冷的交易,邻里的灶火与内心的裂缝……他将这一切,都视作“野火”在这片土地上,不同形态的燃烧。
他写道:“……真正的‘野火’,何止是荒原上席卷一切的烈焰?它是屋顶瓦缝里钻出的、那一点倔强的嫩芽;
是防空洞深处,硬要压过爆炸声的琅琅诵读;
是护士手中,那枚缝合着破碎希望与尊严的针;
也是寒夜里,病榻前由邻里东拼西凑起来的一罐热汤。
它能在废墟上播种,也能在冰层下暗涌;
它能以最圣洁的姿态施行救赎,有时,也不得不忍受与污泥短暂的共处与妥协。”
“‘安家’之难,从来不在搭建一座毫无瑕疵的华美殿堂,而在于我们能否在这片被战火反复灼烧、遍布裂缝与灰烬的土地上,依然保持那双能辨认出、并愿意去呵护那星星点点、看似微弱却永不灭绝的生命之火与人性之光的眼睛。”
“这火,属于轰炸后在瓦砾堆里抢出菜籽的老农,属于油灯下为学生缝补破书包的母亲,属于用自己身体为伤员挡风的护士,也属于默默为病中邻居凑一碗热汤的寻常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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