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摇摇头:“我们和北平的地下通道时断时续,上次传回消息还是半个月前。
只知道他还在报社,栏目在继续。更具体的,恐怕要等那边的同志主动联系。”
贾玉振望向北方,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雨幕和山河。他知道王墨水在做什么,也知道那有多危险。
那种在敌人眼皮底下、用文字一点点撬开裂缝的工作,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极致的耐心和智慧。
“希望他一切平安。”贾玉振轻声说。
同一场冷雨,也落在北平城的青灰色瓦顶上。
王墨水坐在“墨缘斋”书店的内间,就着一盏小油灯,看老顾今天悄悄塞给他的一张小纸条。纸条卷得很细,藏在刚送来的一摞旧碑帖里。
上面只有两行用暗语写的话:
“‘寒松’可信,乃我同志。其所问‘浇灌’之法,可答:滴水穿石,不在力猛,在持续;
星火燎原,不在焰高,在相连。眼下可做之事:一、聚同气;二、传火种;三、护文脉。具体如何,汝自斟酌,安全第一。”
王墨水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发黑、化为灰烬。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被确认的归属感。
组织肯定了他的工作,也给了他方向。“聚同气”——凝聚像“寒松”这样有共鸣的人;
“传火种”——继续用文字传播思想;“护文脉”——保护北平的文化遗产和知识火种。
他需要给“寒松”回信了。
回到报社编辑室,他摊开信纸,沉思良久,开始落笔。回信依然以探讨古文评注的名义:
“‘寒松’先生雅鉴:大函奉悉,所问至切。窃以为,志士气血‘浇灌’之道,古今一理。
昔太史公受刑忍辱,乃为《史记》;苏武持节牧羊,十九载不改其志。
其力非在雷霆万钧,而在绵绵不绝;其功非在立竿见影,而在润物无声。
所谓‘浇灌’之处,首在人心。人心不死,则根脉不死。
冰雪覆盖时,可做之事有三:一曰‘聚暖’,志同者相濡以沫,互励互持,则寒气不能侵;
二曰‘存种’,诗书道理,口传心记,技艺学识,代代相承,则文明不会绝;
三曰‘待时’,蓄力于暗处,修己于平常,春雷一响,破土而出。
譬如先生所见窗前残雪之下,必有草芽暗蕴生机。非其不生长也,时未至也。吾辈当学草芽,耐得寂寞,受得严寒,根须紧抓泥土,静候东风。
冒昧之言,谨供参详。笔墨有限,余意不尽。顺颂文祺。‘旧文新读’编者谨复。”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既要让同志看懂深意,又要确保即使这封信落入敌手,从字面上也抓不到任何把柄。
写完信,他将其夹在一本准备退还的书店里。
明天,老顾会来取走,并通过秘密渠道送达“寒松”手中。
做完这些,已是深夜。报社里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那盏昏暗的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
王墨水收拾好东西,锁好门,走进北平寂静的雨夜。
街道空旷,偶尔有巡逻的宪兵队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子走过,皮靴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拉低了旧毡帽的帽檐,贴着墙根的阴影慢慢走。
快到家门口那条胡同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胡同口那家原本关着门的小杂货铺,此刻门缝里竟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这不对劲。那家铺子的老板老赵,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从来天黑就上门板,雷打不动。
王墨水的心提了起来。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小巷,从另一头绕了出去。
他在附近的街巷转了近半个时辰,确认无人跟踪,才从另一个方向悄悄回到自己的住处——一间临街阁楼的后门。
他没有点灯,摸黑上了楼,坐在冰冷的床沿上,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和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夜行火车的汽笛声。
刚才那一瞥门缝里的光,像一根细针,扎破了他连日来因“寒松”来信和组织肯定而升起的一丝暖意。
提醒他,这座城市依旧在敌人的严密掌控下,危险无处不在。
他想起贾玉振在密信里写的那八个字:“坚守本心,文字诛心。”
是,文字可以诛心,但敌人的刺刀和牢房,却能诛身。
他必须更小心,更谨慎。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还要看到“春回”的那一天。
他躺下来,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和窗外的雨。
那雨声,仿佛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这座沉默的古城里,悄无声息地渗透,等待汇成溪流,聚成江河。
而在重庆七星岗的阁楼上,贾玉振也还未睡。
他最终没有写完给玛丽·温斯洛的回信提纲,而是摊开了一张新的稿纸,写下了新的标题:《无声的证词》。
他想写那些不会出现在账本上、却同样构成“希望”基石的东西——何三姐分发粥饭时,总会给最瘦弱的孩子碗底多藏半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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