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燥。
才过端午没几日,日头便毒了起来,明晃晃地悬在灰蓝的天上,将石板路晒得发白,蒸腾起一股混着尘土与江水腥气的热浪。
七星岗这一带的黄桷树倒是浓荫蔽日,蝉在叶间嘶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头莫名发紧。
小楼里却还算阴凉。
堂屋的门窗都敞着,穿堂风习习而过,带来坡下菜畦里一丝微弱的青草气。
墙上新挂的《青衫》与《万年》两幅作品,墨迹已干透,在偶尔掠过的风里微微卷动边角,像在无声地诉说。
屋里坐了六七个人。
贾玉振坐在上首,面前摊着一叠厚厚的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苏婉清坐在他身侧,手里拿着把蒲扇,轻轻替他扇着风——虽然她自己额角也沁着细汗。
张万财坐在右手边,穿着件半旧的纺绸衫子,手里拿着把算盘,却没打,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何三姐挨着他坐,手里纳着鞋底,针线穿得飞快,耳朵却竖得老高。
胡风坐在左手边,面前摆着个笔记本,钢笔搁在一旁,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冯四爷则坐在门边的竹椅上,跷着腿,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门外街面的动静。
这是“希望促进会”的第一次正式筹备会议。
气氛有些凝重。
“章程草案,大家都看过了。”贾玉振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议一议,这章程究竟可行不可行,还有哪些需要增补删改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咱们的‘希望基金’,从最初的一碗粥、一块皂,做到如今有食堂、工坊、夜校、施药点,靠的是诸位同心,也是靠街坊邻居的信赖。
但规模大了,事情杂了,便不能总靠情分和口头约定。
须得立个规矩,白纸黑字写清楚——钱怎么来,怎么花,事怎么办,人怎么管。”
张万财最先接话:“先生说得在理。我这管账的最清楚,如今每月进出款项,已有数百大洋之巨。
虽说眼下靠着诸位信我,可长久下去,若无明账公示,难免惹人猜疑。
这章程里写的‘每月账目张榜公布’,我举双手赞成。”
何三姐停了针线,抬头道:“账目公开是好,可也得防着小人。前几日不是还有生面孔在打听么?若是把咱们的底细都亮出去,会不会……”
“三姐顾虑得是。”胡风接过话头,拿起钢笔在本子上记了一笔,“所以公示要有分寸。大项收支可以公开,具体细节、捐助人名单,尤其是那些暗中支持咱们的爱国人士,必须保密。这点章程里得写清楚。”
冯四爷“咔哒”一声捏紧核桃,沉声道:“安保这块,章程里提得少了。如今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我建议,促进会得设个‘护安组’,专司警戒防卫。
人选嘛,可以从‘听风者’里挑些机灵的半大小子,再配几个老成持重的弟兄。”
贾玉振点头:“四爷所言极是。这点必须补上。”
一直沉默的苏婉清忽然轻声开口:“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都看向她。
“婉清但说无妨。”贾玉振柔声道。
苏婉清放下蒲扇,拿起章程草案,翻到“宗旨”那一页:“这里写的是‘联络同道,救助难民,传播希望,砥砺精神’。写得很好,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咱们做的事,不只是救助和传播。咱们是在尝试一种新的活法——在废墟上互助,在黑暗中点亮,用双手创造而非等待施舍。
这种活法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章程里,是不是该把这种‘践行’的精神,写得再明白些?”
屋里静了一瞬。
胡风的眼睛先亮起来:“夫人此言精辟!‘践行’二字,正是咱们区别于一般慈善赈济之处。咱们不是施舍者,而是同行者。这点必须强调。”
张万财也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工坊的‘以工代赈’,夜校的‘以学启智’,食堂的‘以食聚心’,其实都是一脉相承——不是给鱼,而是教渔,是让受助者也成为建设者。”
“就是这个意思。”苏婉清微笑道,“所以我建议,在章程里加一条:凡受助者,若有余力,当以力所能及之方式回馈集体。
比如在食堂帮厨,在夜校维持秩序,在工坊做些简单活计。
这不是强迫,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是这‘希望’的一部分,而非旁观者。”
何三姐一拍大腿:“这主意好!咱们街坊邻里,最讲个有来有往。白拿的饭不香,自己出了力气的,吃起来才踏实!”
贾玉振看着苏婉清,眼里满是赞赏。
他提笔,在草案上添了几行字。
窗外蝉鸣依旧。
屋里的讨论却越来越热烈。
从组织结构,到财务制度,从项目审批流程,到成员权利义务,一条条,一款款,细细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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