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
没有喊。
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像狂风中的枯叶。
阿四在坟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冯四爷找到他时,发现他说不出话了。
不是生理上的哑,是他自己,封住了自己的嘴。
冯四爷带他回七星岗。
贾玉振看见阿四的样子,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四递上一个布包。蓝布,洗得发白,是楚云常穿的那件衣裳上撕下来的。
贾玉振接过,打开。
一叠血染的歌谱。
十三张,每张都浸透了,干涸后变成暗褐色,像深秋的枫叶。
字迹模糊了,但页边的星星还在,在血渍里反而更清晰。
还有一封信,写在最后一张歌谱的背面:
“贾先生,您的歌让我相信过,这世上有光。可惜,我的窗户被钉死了。但我不后悔——至少,我试过推开它。谢谢您。楚云绝笔。”
最后一个“笔”字,拖得很长,墨迹淡下去,像一声叹息。
贾玉振握着那张纸,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苏婉清推门进去时,看见他背挺得笔直,手里还攥着那封信。
他的眼睛是红的,不是哭过,是熬的,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
“玉振……”
“婉清,”他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这光,太贵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我以为我写歌,是在给人希望。”
他喃喃道,“可我忘了,希望这东西,就像给人一把梯子,却告诉他:爬吧,但屋顶是封死的。”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冰。
“不是你的错。”
她轻声说,“你给了梯子,是那些钉死窗户的人的错。”
贾玉振转过头,看着她。晨光里,他的眼神一点点变了——从悲恸,到愤怒,到某种冰冷的决绝。
“我要写。”他说,“不再写‘麦浪’,不再写‘风月’。我要写钉子,写血,写那些被钉死的窗户。”
“写出来,会惹大祸。”
“那就惹吧。”贾玉振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楚云用命推不开的窗户,我用笔来砸。”
《风吹麦浪》在四月中旬发行。
反响……很奇怪。
唱片行里,买的人不少,但听完后,很少有人笑。
有个女学生买了,听完在店里坐了半天,店员过去问,她抬起头,满脸是泪:“这歌……太疼了。”
茶馆里,说书先生试着用这歌的调子编了段书,刚唱两句,底下茶客就喊:“换一个!太丧气!”
连百代公司的陈监制都私下对胡风说:“胡先生,贾先生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歌听着,像告别。”
胡风苦笑,没答。
而在武汉,影佐祯昭大佐的办公室里,留声机正放着《风吹麦浪》。
他闭着眼听,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节拍。
一曲终了。
他睁开眼,眉头微蹙。
“小野君,”他缓缓开口,“你怎么看?”
参谋小野斟酌着:“旋律优美,但……缺乏力量。比之前的作品,似乎……柔软了许多。”
“不是柔软。”影佐站起身,走到窗前,“是疲倦。他写不动这种歌了。”
他顿了顿,手指在窗台上敲击,“一个写疲倦的歌的人,比写愤怒的歌的人,更危险。”
“为什么?”
“愤怒会耗尽,疲倦却会沉淀。”
影佐转身,眼神锐利,“他现在写麦浪,写田野,写失散的誓言——这是在告别。告别之后呢?一个不再写情歌的贾玉振,会写什么?”
小野答不上来。
影佐走回留声机前,将唱针重新放回开头。
歌声再次流淌,那疲倦的温柔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他在积蓄力量。”影佐喃喃道,“像弓弦,拉到最满之前,总要松一松。”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高深莫测:“那就让他松吧。松得越久,断的时候,声音越响。”
同一天晚上,重庆某高档酒楼。
楚天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口袋插着金笔,头发梳得油光水亮。
他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楚兄!恭喜恭喜!听说李主席虽然遗憾,但对楚兄的‘诚意’十分赞赏啊!”有人敬酒。
楚天举杯,笑容更深:“小女福薄,无福伺候李主席。但李主席宽宏大量,不但不怪罪,还答应在委员长面前为楚某美言几句。这份恩情,楚某铭记在心!”
周围一片附和声。
楚天喝下酒,烈酒烧喉,心里却一片滚烫。
楚云死了?死得好啊!烈女殉节,传出去是一段佳话。
李主席那边,他备了厚礼,说了漂亮话:“小女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实是无福。但楚某对主席的忠心,天地可鉴!”
李主席果然感动,拍着他的肩膀说:“楚兄节哀。你放心,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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