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梁上,影七将自己摊成薄薄一片,几乎要与那陈年的积尘和蛛网一同朽去。
这见鬼的江南夏日,闷热得连梁上的老鼠都懒得动弹。
汗水蛰得他眼睫生疼,却不敢抬手去抹。
十日!
上面轻飘飘一句话,他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来用。
那“珍宝阁”的掌柜柳清,活像个浑圆无缝的石卵,行事规律得令人发指——
辰时初刻卸门板,巳时三刻拨算盘,午时定要饮一壶君山银针,申时必拿着把小银剪,在后院对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草修修剪剪半个时辰,雷打不动。
开门、算账、喂猫、修剪……
几日盯梢下来,竟寻不出半分破绽。
他几乎已看见自己回京后,因办事不力被扔回暗卫营重炼的凄惨光景。
不料,太子殿下听罢回禀,并未斥责,只眸色沉静地瞥来一眼。
“既无线索,便需主动破局。”
殿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行机密,不宜妄动地方官府。
你既已熟悉此人,便随行听令。
功过,待事了回宫,一并论处。”
影七心头一凛。
旋即明了,殿下此行是真正的孤身涉险,无人可用,才用他这个戴罪之人。
任务是机会,亦是悬顶之剑。
于是,便有了今日之行。
——
“啪!”
酒楼高台,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皆静。
正说到前朝昏君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耗尽民力搜集四海奇珍。
“列位看官,此等荒唐事,听着是前朝旧闻……”
先生话锋一转,语调里带上几分戏谑。
“可咱们这湖州地界,不也有人,效仿那等……咳,风雅之士么?”
“便是那白家的小公子,常流连秦楼楚馆,号称‘江南第一纨绔’,啧啧,不爱圣贤书,偏痴迷些奇花异草、杂耍百戏,前儿个为了株海外传来的‘鬼面兰’,竟拿祖传的玉璧去换!
这等做派,与那……”
虽未明指,但那揶揄之意,如同羽毛搔过堂下看客的心尖。
雅间内,化名“柳公子”的乔慕别端坐窗畔,闻言,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此类将前朝倾覆之因与当下官宦癖好轻佻勾连的言论,看似戏谑,实则最易混淆视听,于他而言,近乎一种对秩序与界限的冒犯。
他无需言语,只将手中那只釉里红瓷杯往案上轻轻一搁。
“嗒”的一声清响,身旁侍卫首领即刻领命,行至栏边,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威:
“先生,慎言。”
“前朝之失,在于昏聩失德,史笔如铁,自有公论。妄议当下,攀扯官眷,非说书人立身之本。”
楼下角落里,正偷溜出来听说书的白秀行,听到自己名头被提起,本已缩起脖子,暗自腹诽这老儿又多嘴。
他今日穿着一件青绿直缀,通身的缠枝蔓草银绣,腰间不佩玉,只悬一个精巧锦囊,散着混合的草木清气。
行动间,几颗干松塔与一枚异色花种从袖袋滚落,他也浑不在意,整个人清鲜得像初沾晨露的云杉苗。
忽闻楼上有人出言维护,虽语带训诫,却是站在“道理”一边!
他眼睛骤然一亮,心中那点不快瞬间被“找到知音”的狂喜淹没。
“这位兄台!说得好!深得我心!”
“听到没!老儿,不许再说了。”
他“腾”地站起,也顾不得礼仪,对老头指指点点。
尔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走到雅间门前,手指触及帘子的瞬间似有半分世家子教养带来的迟疑,但这迟疑旋即被找到“知音”的狂喜冲散。
仍是抬手掀帘而入。
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精准地落在气质清冷卓绝的乔慕别身上。
“在下白秀行!”
他热情洋溢地拱手,仿佛多年老友重逢。
“最是佩服兄台这般明辨是非的人物!
那白小公子……呃,听闻其人最是率真赤诚,不过是倾心造化之美,沉醉百戏之妙,岂是寻常纨绔可比?”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自己辩白一句,随即热切提议。
“此等投缘,千载难逢!”
“走走走,我知道城外玄云观最是灵验,观后还有一片极珍异的古柏林子,你我这就义结金兰,岂不快哉!”
说着,竟伸手要去拉乔慕别衣袖。
侍卫脸色骤变,欲要阻拦。
乔慕别却微一抬手,止住了侍卫动作。
他看向眼前这活宝——
眼神清澈,举止跳脱,全无心机,身上还沾着草屑,与宫中那些戴着重重面具之人截然不同。
白家……
白玉环……
机会,竟以如此荒诞不经的方式,撞入怀中。
一丝极淡的玩味掠过他眼底,随即被他垂下眼睫掩去。
他从善如流地起身:
“白公子赤子心性,柳某……恭敬不如从命。”
——
玄云观隐于城西山麓,古柏森森,飞檐翘角在浓绿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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