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滔天权柄,也填不满心底一道陈年旧疤。
他凭什么提姨母?!
他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诘问姨母的教导?!
她们兄妹,从来都不只是自己,更是某个影子的延续,是皇帝爱恨交织的宣泄口。
呵……呵呵……
皇帝的神色忽然柔和下来,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吓坏了吧?别怕,你们日夜忧惧的‘毒药’……”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轻描淡写:
“那让你们战战兢兢、让柳照影那孩子不惜弄瞎自己也要表忠心的‘天南星’……”
他刻意停顿,满意地看到萦舟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过是太医院用饴糖、蜂蜜,佐以几味宁神药材搓成的丸子。哦,还添了一味朱砂,瞧着喜庆。滋味想必不错,毕竟……是慕别那孩子,亲手为你们‘精心挑选’的。”
“……”
萦舟只觉得天地霎时寂静。
所有的声音——
自己的心跳——全都消失了。
糖丸?
那些啃噬她心肺的恐惧,那些支撑他们兄妹在污浊中爬行的、名为“生存”的全部意义……
竟轻飘飘地,坍缩成一场……
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玩笑?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毒药”在口中化开时,那丝被巨大恐惧掩盖了的、若有若无的甜。
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陛下闲暇时,用几颗糖丸就能操控得团团转的……提线木偶。
而太子殿下,那位看似冷酷的执棋者,也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枚更高级的、却同样蒙在鼓里的棋子。
她再次垂下头,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住,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语气回应:
“陛下教训的是。奴婢与兄长……无知鲁莽,愧对姨母教诲。”
这句话,她说得恭敬无比,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淬过。
皇帝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低垂的眉眼间,找出哪怕一丝属于那个女人的、宁折不弯的影子。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死水般的顺从。
这顺从,不知为何,反而让他心底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旺。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对喜嬷嬷下令:
“给她点上守宫砂。”
“日后,便由你亲自教导萦舟姑娘宫规。尤其是……男女大防,内外之别。”
守宫砂?
萦舟几乎要笑出声来。
好啊。
就用这抹象征着禁锢与查验的红色,来为我的新生祭旗。
当那一点殷红在臂上灼烧般凝成,她感到的不是羞耻,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很好。
这不是贞洁的凭证。
这是仇恨的钤印,是誓言的起点。
点上也好。
宁安予我的,是情;
你予我的,是刃。
他日此刃锋芒所向,您且静观。
她抬起头,脸上甚至绽开一个冰冷刺骨的笑。
“奴婢,”
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羽,却字字刻骨。
“谢陛下……教诲。”
——
是夜,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一名面生的内侍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步入,将一只素白瓷瓶轻放在案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去。
与往常一样,瓶身冰凉,里面是本月“例行”的“解药”。
在过去,每一次瓷瓶的到来,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一丝苟活的庆幸。
她会立刻、顺从地将其服下,仿佛那是救命的甘霖。
然而这一次。
萦舟的目光落在瓷瓶上,再无波澜。
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不是去拿起,而是用指尖轻轻一推——
“嗒。”
瓷瓶倒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宫室中清晰可闻。
她看也未看,径直走向窗边,推开窗扉。
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衫。
月光倾泻,她仰头望向天际那轮冷月,清辉落满她的眼眸,如同瓷屑般碎在眼底。
良久,直至月亮隐去。
她返身回来,拈起那只倒下的瓷瓶,走到窗边。
手臂悬于窗外,五指一松。
那素白的瓷瓶决绝坠落,被深宫的黑暗无声吞没。没有回响。
像一个被彻底抛弃的旧日幻梦,像一封掷向深渊的、静默的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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