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稍稍松弛。
看着少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皇帝忽然想起太子暗戳戳呈上的那封密奏。
在那份以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分析江南矿脉、吏治、民情的冗长奏折末尾,他那好儿子不着痕迹地添上了一句评语:
“白氏幼子秀行,心性赤纯如稚子,耽溺草木百戏,纯良无害。”
皇帝的目光掠过少年,又落到那轻微鼓动的袖子上,把茶盏轻轻一叩。
此刻,亲眼见到这白秀行,比太子冷冰冰的文字所描述的,还要纯粹鲜活上十分。
恰在此时,白秀行袖中的“杜衡”被书房内亲切的草木气息吸引,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碧玺般的眼睛好奇地张望。
皇帝的目光落在小猫身上,愈发柔和,温言问道:
“秀行,今日封侯受赏,风光无限。但朕想听听你心里话,抛开这些俗世荣华,你生平所愿,究竟是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白秀行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把杜衡探出的头按回去。
“陛下!”
他眼睛一亮,顾不得斟酌。
“臣就想有个顶大顶大的园子,把天南地北的奇花异草都移来种上!再广交天下识得草木的朋友,日日不干别的,就一块儿吃茶,辨它们的形色气味,查它们的寒热药性!若能像在灵烨山那样,亲自去山野里寻宝,看着一棵新苗从石头缝里钻出来——那才叫美呢!”
“呵……倒是个真神仙。你这孩子……”
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荡开,又很快落下。
他静静地看了白秀行一瞬,少年如溪水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对权力、财富的渴望,只有对一片叶、一朵花最原始的痴迷。
这痴迷如此熟悉,恍然间,竟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而久远的、也曾只为星图轨迹而心潮澎湃的自己,隔世相望。
眼底那丝因回忆泛起的波澜悄然抚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了一下,但仅仅一下,便戛然而止,手指重新稳稳地按在了茶盏温热的壁身上。
那份基于理解的纵容之下,属于帝王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已悄然回归。
“宋辞。”
皇帝唤道。
宋辞躬身:
“老奴在。”
皇帝:
“秀行在京这些时日,你跟着他。他性子纯,你替朕……看顾好他。”
皇帝又看向白秀行:
“宫里的御花园,汇集天下奇珍,够你琢磨一阵子了。这几日,你便暂住听雪轩吧,那里清静。”
听雪轩?
这皇宫竟也有听雪轩!
尚未多想,便听见郑重宣告:
“你既有此赤诚之心,朕便成全你。朕欲在宫中设一‘百草苑’,专司天下草木药材的辨识、培植与研究。便由你领个 ‘司圃郎’ 的职司,无品级,不属六部,直禀于朕。准你招募天下有此专长者为‘苑工’,一应用度,皆由内帑支取。”
杜衡不知不觉间再度探出小猫头,爬到了怀里。
这巨大的、从天而降的知遇之恩,其重量几乎让他感到一丝不知所措的眩晕。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团玳瑁色的小东西上,眼中带着难得的、纯粹的轻松与戏谑。
“至于你袖中这小友,‘杜衡’……倒是个灵秀的名字。朕今日既封了你这位‘吴兴侯’,若厚此薄彼,倒显得朕小气了。”
他略一沉吟,唇角微扬,仿佛在决定一件极其有趣的大事。
“宋辞,传朕的话:特赐这小‘杜衡’御前狸奴行走之衔,御前捕鼠大将军,秩……便秩同七品。将前日南海进贡的那套琉璃小鱼盏,并些最柔软的西域绒布,都赏予它。往后,就准它随它的主子,在百草苑与宫苑适宜之处,‘行走’当差吧。”
白秀行先是一愣,有那么一个心跳的间隙,世界是全然寂静的。
眉眼倏地一弯,惊喜万分,低下头,看着怀中懵懂的小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甚至忘了身在御前,眼中只剩下怀中这个被天子亲口赐封的小小知己。
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杜衡毛茸茸的小脑袋。
杜衡“咪呜”一声,他才猛地意识到此举于御前何等失仪,耳根瞬间通红,但那份为杜衡感到的开心却依旧亮晶晶地盛满眼底。
仓促躬身时,声音里还带着未褪的雀跃:
“杜衡谢陛下恩典!”
皇帝看着他毫不作伪的欢喜情态,脸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那笑意在他眼底停留了一瞬,如同阳光偶然穿透深潭,映亮了几颗沉底的卵石,旋即又恢复了幽深。
白秀行抚摸着七品御前行走大将军。
他忽然想起父亲郑重的嘱托,忙又从怀中取出那个颜色褪败的锦囊,双手奉上。
“陛下,这是父亲命臣……面呈陛下的。”
宋辞上前接过,呈至御前。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个陈旧却熟悉的锦囊上。
在他指尖触碰到锦囊的瞬间,有一缕江南陈旧箱笼的淡香,穿越了的时光和地域,悄然逸出。
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触摸着一段凝滞的烟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