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新植松树,姿态遒劲,却被铁架固定。美其名曰‘扶正’。与我何异?」
「或许我并非雪做。是冰。雪能覆物,冰……只能割伤靠近的人,同时让自己碎掉。」
……
那些“妄念”与痛苦,被如今这双掌控乾坤的手,以冷峻到近乎残忍的笔锋,重新勾勒出来。
亦是殿下亲手递来的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过往囚笼,让影子窥探其中阴霾的钥匙。
柳照影的手指拂过纸面,指尖能感受到墨迹凸起的细微轨迹。
他想象殿下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旧稿,一字一句将它们重新“生产”出来的情景——那不仅仅是一种书写,更像一种仪式,将那些散乱的、危险的私语,通过笔尖再次召唤到现世,并赋予它们新的、指向他的使命。
目光停在被涂抹的墨团,殿下连这种“不完美”和“中断”都复制了下来。
他调整呼吸,将自己白日里几乎被碾碎的神魂,一点点收拢,试图注入笔端。
他正在临摹。
一笔,一划。
“他抚过黑翎箭的指纹,比抚过我肩章时更温存。利器胜于骨肉。”
柳照影僵在那里,不是因为临摹出错,而是因为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竟有一处疼痛,与字迹背后的灵魂,产生了如此确凿无误的共振。
原来,连这具皮囊的痛觉,都早已被铭刻进相似的印记里。
呼吸至此,才真正地、彻底地窒住了。
是了。
「得赠松塔。鳞片层层,心如之。不知剥至最后,是仁,还是空?」
笔尖悬停。
松塔。
——他也有一个。
就在琴案上。
是秀行千里迢迢,命人从江宁古柏下拾来,盛满一车,送予“柳兄”的。
殿下的松塔,也是来自江南吗?
笔尖落下,开始临摹“松”字的木旁。
殿下,您收到它时,可曾感到片刻的温暖?如我收到时一般。
临至“塔”字,最后一横需用力拖出。
可我的温暖,是偷来的。
偷了秀行对“柳昀”的信,偷了您或许曾有过的暖。
“鳞片层层,心如之”
我的心,亦如这松塔。
层层包裹,坚硬示人。
只是殿下的塔中,或有苦涩的仁,或最终是空。
而我的……
“不知剥至最后,是仁,还是空?”
临摹这最后一句问话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在作答。
他用自己全部的存在,给出了答案。
笔下的墨迹,随着心绪陡然变得沉重、艰涩。
殿下,我便是您剥开的那枚松塔。
您亲手,一层,又一层。剥去‘柳照影’的怯懦,剥去对父皇的妄念,剥去独立的形骸……
如今,我快被剥尽了。
您看,里面没有仁,也没有空。
只有一片、照见您孤独模样的——镜影。
他阖眼许久,又提起笔继续临摹。
「……目光如隼。」
仿佛自己也成了那被赞过、又被困住的隼。
「……可悲,可悯,更可……警。」
在反复书写这些属于殿下的旧痛与冷眼时,他自身的惊悸、屈辱、乃至那沦为“沟渠”的无望,似乎找到了一个暂且安放的框架。
痛苦被文本化、被形式化后,那灭顶的、无处着力的恐慌,竟奇异地平息了些许。
他不再是独自溺毙在无明恐惧中的影子,他正在一笔一划地,走进殿下曾走过的荆棘路。
哪怕这条路是殿下为他画定的,哪怕这“共苦”本身亦是另一种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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