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殿,值房。
相较于皇极殿的威严肃杀,此处的气氛更显沉闷压抑。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墨锭与旧纸卷特有的微涩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精算与权衡的冰冷气息。
谢衡独坐于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之后。
他身上那袭青衫已然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甚至磨出了不易察觉的毛边,与他如今“总领朝政”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契合了他此刻刻意营造的、甚至已然内化的谨慎与低调。窗外天光晦暗,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愈发衬得他眼底那两团浓郁的乌青如同墨渍染就。
他面前的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身形淹没。朱笔搁在砚台边,笔尖的猩红尚未干透,仿佛刚刚饮饱了鲜血。
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任何一份待批的公文上。
他只是怔怔地摊开着左手手掌。掌心之中,细腻的皮肤纹理间,竟隐隐浮现出数道极淡、却异常清晰的红痕。那痕迹并非外伤,更像是由内而外透出的血管异色,蜿蜒扭曲,形成一个模糊而古怪的、类似锁链缠绕的图案。
此刻,这些红痕正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灼热感。
这是“忠诚契约”的反噬。
白日里,在皇极殿上,当他躬身俯首,对着那高踞龙椅、手持归墟血玺的暴君,说出那句“陛下承天受命,乃万民之主,臣等绝无异议”时,这契约的力量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着他的灵魂。
每一次违背本心的臣服,每一次对那显而易见的不祥与疯狂的视而不见,都会引发这契约的无情惩戒。程度或轻或重,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早已不是他自己命运的主宰。
谢衡缓缓收拢手掌,指尖用力掐入那发烫的红痕,试图用物理的痛楚来掩盖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脸上却看不出丝毫表情。
血玺现世,朝堂震怖,表面上的反对之声被强行压服。但谢衡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看似臣服的平静水面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与恐惧。
萧彻的统治,建立在纯粹的恐怖与那诡异“系统”的强制力之上,如同建筑在流沙之上的宫殿,随时可能倾塌。而他自己,却被牢牢捆绑在这艘注定要沉没的破船上。
他必须谋一条退路。
不是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不是为了黎民百姓,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目光重新聚焦,他伸手,从公文堆的最下方,抽出了一本毫不起眼的、用普通蓝布包裹的账册。这不是朝廷的官账,而是他通过隐秘渠道,统计的如今还能勉强控制的、未被战乱和萧彻疯狂政策彻底摧毁的南方几个富庶州郡的粮仓存量、银库余银以及可紧急调动的兵力数目。
数字不容乐观。
战争的消耗,系统的贪婪索取(他隐约察觉到有巨额资源去向不明),早已掏空了帝国的根基。这些,是他手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
他需要这些筹码,不是为了效忠,而是为了在最终崩塌来临之时,有与人交易的资格。
与谁交易?
他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拥兵自重、态度暧昧的边将;在南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的旧贵族;甚至……那位至今行踪成谜、却让萧彻都颇为忌惮的前朝太子凌玄……
但无论与谁交易,都有一个前提——他必须让自己“有用”。
而眼下,对他“有用”的,依旧是龙椅上那位暴君。他需要更好地扮演“忠臣”的角色,更高效地完成那些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比如在废墟之上“肃清叛逆余毒”,比如为那座吞噬一切的黑洞般的“天工院”筹措资源。
只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他才能在这必死的棋局中,挣得一线生机。
“呼……”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将账册合拢,重新塞回原处,仿佛那只是他疲惫时短暂走神的证明。
他拿起朱笔,沾饱了朱砂,开始飞快地批阅奏疏。他的批示精准、冷酷、高效,完全符合一个“忠臣”在此刻应有的决断:批准对疑似与凌玄有染的官员的抄家令;否决请求减免遭战乱州郡税赋的奏请;调拨本已捉襟见肘的库银,优先供给“天工院”那深不见底的需求……
每一笔落下,都意味着更多的人头落地,更多的民怨沸腾,更多的资源被投入那显然正在加速帝国灭亡的无底洞。
他写得很快,手腕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只是掌心那锁链状的红痕,灼热感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批阅间隙,他状似无意地抽出一张空白的奏事折子,提笔蘸墨,却并非书写公文,而是极快地、用了一种极其隐晦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句读间隔方式,写下几行看似寻常的问候家常之语。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其单独放在一旁。待会儿,这份“家书”会混入其他需要发往宫外的普通文书之中,由他绝对信任的老仆送出,最终落入南方某位手握实权的族亲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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