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嬴无殇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
叶孤鸿立刻收了真气，俯身靠近，声音低沉而紧绷，“别说话，伤口很深。”
他取过水囊，小心地喂嬴无殇喝了几小口清水。
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嬴无殇的目光落在叶孤鸿脸上，那张曾经俊朗疏朗、被母亲在无数个午后凝望时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布满尘土、血污和纵横交错的细小伤口。
叶孤鸿左臂衣袖破碎处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筋络虬结凸起，那是宫禁大阵的可怕反噬。那双曾经映着星辰大海、执剑时锐利如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沉甸甸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恸，还有一种嬴无殇看不懂的、沉重的愧疚。
孩子望着他，静默了片刻，虚弱地问，“先生……您为什么会来？”
叶孤鸿僵了一下。他避开嬴无殇清澈又带着探寻的目光，视线落在一块破碑上，声音干涩，“我……我是你和无锋的剑术师父。保护弟子，天经地义。”
理由合乎情理，却空洞得像这乱葬岗的风。
嬴无殇的眼神没有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像小小的锥子，试图凿开他话语的冰壳。
“母亲……”提到这两个字，嬴无殇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入脸上的血污，“母亲最后……一直在叫您的名字。”
轰~~~
叶孤鸿的脑中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卫婉清最后的声音，那带着无尽眷恋和绝望的呼唤。“孤鸿”在死寂的桂树下响起，此刻又被眼前的孩子复述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
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可怕的脆响，青筋暴起，仿佛要捏碎自己的指骨。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额角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嬴无殇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夫人……信得过我。她知道，我不会弃你们不顾。”
“仅仅如此吗？”嬴无殇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和敏锐。颈部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但话语却异常清晰，“先生……您闯宫之前，知道自己会死，对吗？”
叶孤鸿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孩子怎么会知道？但闯宫之前，那短暂的一刻钟，是他一生都无法解脱的枷锁。若非耽搁这一时三刻……
“母亲……等到了您最后赶来……”他顿了顿，眼泪流得更凶，“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够了……够了！”叶孤鸿猛地低吼出声，像是被利刃刺穿了心防。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嬴无殇，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仿佛困兽濒死的呜咽声。
嬴无殇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念头，伴随着母亲生前无数次欲言又止的眼神、望着先生背影时那化不开的温柔与哀伤……如同破土的春芽，疯狂地在他心中滋生、蔓延。
那绝不仅仅是师徒之情！更不是简单的忠诚！
泪水模糊了视线，嬴无殇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怀中掏出一条染透了他鲜血、早已冰冷变硬的剑穗。那是母亲走向桂树前，亲手塞在他手里的。
鲜血干枯变黑，他颤抖的小手固执地、一点点地抠开。
“母亲她，”嬴无殇的声音破碎得像秋叶，“她说，这是她最后的念想，叫我收好了。”
叶孤鸿的背影瞬间凝固，如同一尊骤然风化的石雕。
嬴无殇握紧剑穗，颤抖地问道，“您，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一阵裹挟着枯叶和尘土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叶孤鸿青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月光恰好穿过破窗，照在他脸上。那张坚毅的脸上，此刻是汹涌澎湃却死死压抑的痛苦，是无边无际的悔恨，还有被孩子那纯净目光逼视而无所遁形的狼狈与恐惧。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染血的剑穗，仿佛那是世上最灼热的火焰。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最终，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沉重得能敲碎人的心魄。
“我，愧对……婉清，更、更愧对……你和无锋……”他没有直接回答，但那双盛满血泪的眼睛，那锥心刺骨的愧疚，那无法掩饰的、超越了师徒界限的沉痛，都将答案昭然若揭地刻在了月光下，刻在了嬴无殇沾血的指尖和破碎的心上。
夜枭的啼叫尖锐地划破死寂，像是在嘲讽这迟来的、浸满鲜血的真相。
嬴无殇的嘴唇在颤抖，嗫嚅着，挣扎着，最后也没有喊出来。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哪都不去。”叶孤鸿坐了下来，背靠孤坟，“先把你的伤养好再说。”
“我要报仇。”
“不关你的事，安心养伤就是。”
“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兄长。怎么不关我事？”
叶孤鸿的呼吸微微停顿了一下。“要报仇，也要先养好伤。”
“好的。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嬴无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呃~~~”叶孤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豫了半晌，“这，随你吧。”
嬴无殇没有反应，叶孤鸿偷偷回头看时，孩子已经睡着了。
借着月色，叶孤鸿仔细端详着嬴无殇的脸。相处十余载，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俩孩子。
眉眼处，卫婉清的模样依稀可见。叶孤鸿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小脸。
嬴无殇梦呓一声，吓得他赶紧缩手。
作师父，他一直尽心尽力，教得也很好；当父亲，他显然极不称职。
一堆小小的篝火燃起，温暖着嬴无殇虚弱的身体。
叶孤鸿细心地把烤热的石头围在嬴无殇旁边，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月亮越过他的肩头，逐渐隐没在云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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