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宫大殿深阔,高高的台阶之上,王座如踞伏的玄鸟,俯瞰匍匐的臣工。椒墙间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香气,混着青铜兽炉里逸出的淡薄青烟,织成一张让人喘不过气的网。
芈炫便在这网中央。
破天荒的,他没有穿王袍,仅着常服,长发也不束冠,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别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目光垂落,仿佛脚下那片以金丝和翠羽嵌出凤鸟纹样的地衣,比阶下的人更有趣得多。
这是刻意的。
令尹孙成璧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大王,玄秦使臣,相国孟集,国师徐卢生,奉王命,觐见大王。”
阶下二人,依礼躬身。左边那位,身着深紫色官服,头戴双尾鹖冠,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是秦相孟集。右边一人,披黑色宽袍,发髻斜插一根枯骨簪,眼窝深陷,眼珠转动间精光四射,就是秦国师徐卢生,此行的副使。
“外臣孟集、徐卢生,参见大王。” 声音一沉稳,一沙哑,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生硬。
芈炫终于抬了抬眼,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免礼。西秦路远,二位使者辛苦。不知秦王派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
“禀大王,苍楚和玄秦,乃一衣带水的邻居。野马坡之役,乃边境摩擦,误会所致。我王心念苍生,不忍两国百姓再受兵戈之苦,故特派外臣与国师前来,意在罢兵休战,永结盟好。”
“哦?盟好?” 芈炫轻笑一声,指尖停住敲击,“如何个盟好法?莫非是让寡人退兵,将鱼庸等地,拱手相送?”
这是在公开嘲讽了,孟集吃瘪,有点下不来台。
徐卢生上前半步,双眼如同探针,在芈炫身上细细刮过,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大王,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连年交战,两国皆疲。我王诚意止戈,愿示之以利。西南鱼、庸等小国,地处僻远,反复无常,若大王有意代为管教,我玄秦,乐见其成。”
此言一出,殿中侍立的几位苍楚老臣交换了眼色。守住北线,不与中原诸国争强;向西南扩展,积蓄国力,是苍楚历代君王的国策。守住北线不难,但往鱼、庸扩展,多遭玄秦掣肘,战事胶着,进展缓慢。屈云歌虽然连战连捷,但后勤不济,到现在都没有把群蛮完全打下来,完成对鱼、庸两国的分割。
芈炫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微微后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秦国倒是大方,拿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说起野马坡之战,贵国那位勇冠三军的邵劲武邵将军,如今在寡人这郢都做客,可还安好?寡人事务繁忙,倒有些日子没去探望了。”
孟集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芈炫这是把他们此行的目的抖出来,准备讲价了。
“劳大王挂心。” 孟集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稍快了一丝,“邵将军乃我大秦柱石,性情刚烈,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王海涵。若肯放还邵将军,我国愿以黄金一斤,良马三千匹,并边境三座城邑相换。”
殿中顿时响起细微的吸气声,这回玄秦是下了血本了,直接把价钱给到最高。
芈炫却笑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孟相国,莫非以为我苍楚是那市井贩夫,可以随意讨价还价?” 他慢慢坐直身体,原本懒散的气息一扫而空,“一个邵劲武,便只值这个价钱?他麾下铁骑,踏破我边城时,屠戮我百姓时,可曾想过价钱!”
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震得殿内梁柱似有回响。几个侍立的武士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孟集沉默片刻,深深一揖。“大王息怒。战时各为其主,伤亡在所难免。我王愿再加金沙两万斤,粮草十万石,以供西南军士,如何?”
“哦。这样的话,” 芈炫拖长了声调,目光掠过孟集,最终落徐卢生身上,“不是不可以谈。”
孟徐俩人松了一口,这不是可以谈,基本上就是答应了。于是孟集趁热打铁,把这事敲定下来。
“听说大王国事繁忙,今日亦面带倦色。在下带来一众医女,替大王揉肩捶腿,调制养生汤药,以求大王延年益寿,国祚永昌。”
说着,他拍了拍手,自殿外进来八名医女。
她们环肥燕瘦,各具风情。有的杏眼桃腮,天真中透着妩媚;有的眉目清冷,但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自带三分缱绻;还有的体态丰腴,行走时腰肢款摆,如同熟透了的水蜜桃,汁水充盈,引人采撷。她们手中或执玉瓶,或捧香炉,或持羽扇,器物精美,更衬得人比花娇。
芈炫看直了眼睛,这是医女吗?嬴无垢享的是什么福?
大殿中原本肃杀凝滞的气氛,骤然被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冲散。侍立两侧、见惯了美人的大臣们,都不由得有些目眩神迷,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清甜又暧昧的异香,不浓烈,却丝丝缕缕,往人骨子里钻。
芈炫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牢牢锁在医女身上,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渚宫不缺绝色,但含蓄有余;如眼前这般,带着玄秦特色的、毫不掩饰自身魅力的,的确稀奇。
令尹孙成璧眉头紧皱,上前一步,似要阻止。“大王……”
芈炫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那便如此吧,把国书呈上来。”
芈炫的确很爱美人,不过医女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嬴无垢给的价码足够了,换做自己是给不出的;何况邵劲武也是块硬骨头,死活不降,还不如就此罢手,拿下西南诸小国再说。
芈炫看了看国书,嬴无垢的语气倒也客气,条约清楚,没什么可挑剔的,便示意符玺郎盖上大印,然后交给孙成璧。
“令尹,细节上的事情,比如放人和交割粮草之类的,孤就交给你了。下朝之后,你和孟相国去行人馆,逐一敲定即可。”
孙成璧不是不满意谈判的结果,只是不太想留下这几名医女。不过他不会在众人面反驳芈炫,打他的脸,躬身应道,“臣遵旨。”
芈炫微微点头,自有太监将医女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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