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会,大乾文坛的冠冕。
但今日,此地没有了往昔的清谈风流。价值千金的美酒在杯中冷却,无人问津;绕梁的丝竹之音,在此刻听来,更像是一种麻木的讽刺。一场名为“江南”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名士的心头。
柳含烟独坐一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杯壁。
她的内心,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交战。三张面孔在脑海中反复撕扯:叶冰裳口中那个冷酷的“恶魔”,醉仙楼上那个琴箫和鸣的“知音”,以及京城万民口中那个捐出五十万两的“善人”。
她找不到答案。
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蓝慕云到了。
他换下了一身张扬的锦袍,着一件月白色素衫,脸上不见了平日的戏谑,唯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融入了这满室愁绪的悲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他只是微微颔首,寻了个角落坐下,沉默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饮尽。那姿态,像是在祭奠,又像是在自罚。
柳含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就在这片压抑的静默中,一个声音,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满室的悲戚。
翰林院大学士,太子少傅魏长明,缓缓站起。此人乃是太子一派在士林中的喉舌。
他没有理会灾情,反而面带微笑,朗声开口:“国有危难,正显君王圣明!臣闻,天子忧心如焚,已下罪己之诏。我等为人臣子,当体上意,作诗文以彰圣德,安民心。切不可一味悲叹,堕了朝廷威仪。”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他竟是要将这场悲剧,变成一场歌功颂德的政治秀!
一些有骨气的文人,气得攥紧了拳头,却又不好当面驳斥这位太子的老师。
魏长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将视线投向角落的蓝慕云,笑容可掬:“蓝侯爷为国捐赠,义薄云天,想必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不如由侯爷开个头,作一首赞颂皇恩、鼓舞士气之诗,如何?”
这一手,毒辣至极。
这不是低劣的挑衅,而是高级的捧杀。他要将蓝慕云的“善举”,强行绑上他们“歌功颂德”的战车。蓝慕云若赞,便是同流合污;若不赞,便是不识抬举,辜负圣恩。
柳含烟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蓝慕云身上。
只见蓝慕云苦涩一笑,缓缓起身,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没有看魏长明,目光仿佛穿透了屋檐,望向了遥远的江南故土。
“魏大人。”他的声音沙哑,“慕云此刻,心中只有万千灾民的哀嚎,实在拼凑不出半句赞美之词。”
他举起酒杯,对着南方,再次一饮而尽。
“此酒,敬江南亡魂。”
说完,他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转身便要离去。
这番决绝的姿态,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魏长明的脸上。
“侯爷留步!”当朝大儒郑玄率先喊道。
“侯爷,我等想听的,不是赞歌!”有正直文人高声附和。
蓝慕云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竟是一片血丝,仿佛有泪,却凝成了血。
他没有再推辞,整个兰亭会,落针可闻。
他开口了,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与嘶哑。
“癸卯夏,江南大水……”
他只是在诉说,用最平实,最不加修饰的语调。
“……茅屋为秋风所破,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紣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魏长明的唇角,掀起一个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秋风?不过尔尔。
但柳含烟却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明白了,他不是在写风,他是在用一把最温柔的刀,去割开最深的伤口。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当这几句诗从他口中念出,场中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那不是诗,是画面。是在滔天洪水中,一个家破人亡的灾民,蜷缩在连秋风都挡不住的破屋里,听着永无止境的暴雨,彻夜无眠的绝望。
蓝慕云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股再也压抑不住的悲愤,他猛地拔高了声调,像是在对苍天怒吼,又像是在质问这世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魏长明的脸,在烛火下,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 - -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当最后一句诗,带着泣血般的悲鸣落下时,整个兰亭会,再无人能安坐。
“啪!”
一个文人失手打碎了酒杯,泪水长流。
郑玄这位年过花甲的大儒,更是老泪纵横,对着蓝慕云的方向,长揖及地。
柳含烟呆住了。她伸手抚上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润。
这首诗,没有一个字提到洪水,却写尽了洪水的惨烈;没有一句指责,却把魏长明那番歌功颂德的言论,衬托得无比丑陋、无比冷血。最让她心神剧震的,是那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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