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傅善涛说想陪父亲走走。林蕴芝知趣地留下收拾碗筷,周怀音在一旁默默帮忙。
父子二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赤水汀码头。
清明时节的夜晚,寒意依旧未退,街巷寂寥,只有远处保安团巡逻队皮靴敲击石板的单调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家家户户门口飘荡着烧过纸钱的烟灰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弥漫着一种哀伤与不安交织的氛围。
傅善涛说到广州的新鲜事,又说到了家里的药铺。“家里药铺生意,林姨想做大,儿子理解。但……恕儿子直言,眼下绝非扩张之时,甚至……要极力收缩、谨慎再谨慎!”
傅鉴飞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武所城,弹丸之地,却地近赣南。‘那边’虽暂时消停,但根基犹在。保安团如狼似虎,四处搜捕‘余孽’。” 傅善涛的声音在空旷的荒田里也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济仁堂,悬壶济世,本是好名声。但这名声,这人来人往,这南来北往的药材商路……在某些人眼里,就是绝佳的掩护!父亲,您行医多年,救治过乡绅,也救治过贫民。但若有人借此传递消息,或者仅仅是被怀疑……百口莫辩!”
他顿了顿,眼中闪着冷冽的光:“军中近来破获数起利用药铺、诊所传递情报的案子。手法隐蔽,不外乎利用药方传递暗语,借出诊踩点路线,甚至利用药柜存放密件。一旦查实,便是‘通匪’‘资敌’的铁证!轻则查封家产,重则……满门抄斩!现在边争斗得厉害,如果武所这头空虚,指不定长汀的红军就过来了。长汀城破时那些公审的惨状,您忘了?赵半城之死,就在昨日!” 他刻意提起那血淋淋的旧事,语调虽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傅鉴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灰败。傅明光那封字字泣血的信,……一幕幕如同鬼魅般浮现。他放在背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父亲,”傅善涛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恳切,“守住济仁堂的根本——看病,抓药,只问病情,不问身份。远离任何这些和政事沾边的人和事!药材储备够用即可,西药品创伤药之类,能不碰就不碰!仓库……更不必再添!低调,再低调!莫要让这药铺,成了别人眼中的‘据点’!一旦引火烧身,便是灭顶之灾!儿子远在广州,鞭长莫及啊!” 最后一句,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沉默在祠堂里弥漫,只有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过了许久,傅鉴飞才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声音干涩沙哑:“为父……心中有数。济仁堂,只是药铺。也只能是药铺。” 这像是对儿子的承诺,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和催眠。
回到济仁堂后院,林蕴芝还在灯下核对当日账目,神情专注。
傅善涛没有立刻回房。他走到林蕴芝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林蕴芝抬起头,笑容依旧得体:“善涛,还没歇着?”
“有些事,还想和林姨聊聊。”傅善涛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那目光中的审视意味让林蕴芝心头一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善涛请讲。”
“林姨持家有道,药铺这些年打理得井井有条,辛苦了。”傅善涛先道了句谢,话锋随即一转,变得锐利如刀锋,“但,有些话,儿子思量再三,觉得须对林姨直言,还请林姨务必记在心里。”
林蕴芝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善涛请说。”
“如今时局,武所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保安团耳目遍地,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大祸。”傅善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济仁堂,是傅家的根基,更是父亲一生的心血。它只能是一个纯粹的看病抓药的药铺,绝不能沾染上任何其他色彩,尤其是……政治色彩。”
林蕴芝眼神闪烁了一下:“善涛这话……我不太明白。我们安分守己做买卖,从不参与……”
“林姨!”傅善涛打断她,语气加重,“安分守己,远远不够!来往的人流,收购的药材,甚至……住在院子的病人,都可能成为别人构陷的借口!”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林蕴芝心上:
“我以傅家儿子,也以国民革命军军官的身份告诫你:绝对!绝对!不要让济仁堂成为任何可疑人物的联络点、传递消息的中转站、或者藏匿物品的场所!一旦被查实——哪怕只是怀疑——济仁堂顷刻化为齑粉!我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保安团的枪口,不会听你解释!到时候,满门抄斩,曝尸荒野,就是我们的结局!林姨,你可明白这‘杀身之祸’四个字的份量?!”
他刻意强调了“国民革命军军官”的身份,话语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林蕴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色尽褪,交叠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精明强干,善于经营,也隐隐知晓这世道的凶险,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如此血淋淋地将最可怕的后果摊在她面前!那“满门抄斩”的恐怖画面,让她如坠冰窟。她也想起了自己的亲哥,也是因此被北洋军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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