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实心木头”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执拗和细致。一件事交代给他,哪怕再小,他也会一丝不苟,甚至到了刻板的地步。扫地必要角角落落扫三遍,晒药总要一遍遍翻动到太阳西沉,连药碾子用完了,都要擦洗到每一个凹槽缝隙都光可鉴人。看着他无用的勤恳,傅鉴飞夫妇愁肠百结。一个深夜,傅鉴飞对辗转难眠的妻子说:“树挪死,人挪活。这孩子,不开窍的书读不来,灵巧的活计也做不成。总得……为他寻条能安身立命、靠力气吃饭的实在活路。”夫妻俩思前想后,最终想到了城南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靠祖传手艺做五香豆腐干的“豆腐朱”——朱师爷的亲弟弟。朱师傅为人厚道,手艺扎实,正缺个帮手。于是,在善云出嫁前,善承便背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跟着豆腐朱走了。包袱里只有两套换洗衣服和一包林蕴芝塞给他的炒米饼。
“唉……”傅鉴飞望着空空的箱底,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为善承,也为所有散落天涯的子女们。他刚欲合上木箱,目光无意间扫过诊桌靠墙的角落。一个熟悉的、油纸包着的方形小东西静静搁在那里,上面压着一方砚台,并不起眼。
他心头微微一跳,挪开砚台,拿起那个油纸包。入手还是温温的、软中带韧的触感。解开捆扎的细麻绳,揭开油纸,一股浓郁的、带着卤料辛香和黄豆特有气息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四四方方、酱色油亮、切得大小分毫不差的五香豆腐干。每一块都精心地切成了小巧的菱形,棱角分明,看得出下刀时的专注与用心。边上还有一把小小的竹刀,那是用来切下豆腐的刀。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傅鉴飞的鼻梁,眼眶瞬间酸胀得厉害。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不善言辞、动作也慢的孩子,如何在豆腐坊昏黄的油灯下,笨拙而专注地切着豆腐干,如何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又如何鼓足勇气,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溜进来,把这包带着他体温和全部心意的东西,轻轻放在阿姐出嫁前常坐的这个角落……这无声的、带着豆腥气的馈赠,竟成了此刻空寂诊室里最沉甸的一味药,直直捣入了老父亲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
“善承……”傅鉴飞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几块温润的豆腐干,指尖感受到它们紧实又柔韧的质地。那每一个规整的切面,都映照出幺儿沉默世界里那份笨拙却纯粹如金的用心。他再也无法抑制,两行滚烫浑浊的老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沟壑,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旧木箱盖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圆点。外面婚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重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遥远,唯有沉甸甸的悲欣,在这药香弥漫的小小空间里无声回荡。
傅鉴飞抬起袖子,用力揩去脸上的湿痕,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重新探入那樟木箱的深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些旧物:听诊器冰凉的铜管,秃笔杆的温润,军扣粗粝的棱角,铜元冰冷坚硬的圆,竹刀的触感……每一样物件,都像一味陈年的药材,在他心头煨煮着不同的滋味——是当归的微苦微甘,是远志的辛散微温,是防风的辛甘微温,是甘草的甘平调和……它们混合着豆腐干那人间烟火蒸腾出的复杂卤香,最终汇成一碗难以言喻的、浓得化不开的药汤,在他喉头翻滚。
他默默地将那把竹刀也放了进去,轻轻合上箱盖。
沉重的木板落下,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为一段心事落锁。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搭在冰凉的门闩上,却没有立刻拉开。隔着门板,堂屋方向传来的喧嚣依旧模糊地鼓噪着,那是他二女儿善云一生中最盛大的日子。喧天的锣鼓,鼎沸的人声,宾客们划拳劝酒的高喊,各种混杂的声浪固执地穿透门扉,撞击着他的耳膜。
傅鉴飞在门后的幽暗里站了许久,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老药杵。终于,他深吸了一口室内沉寂浓郁的药气,那气息仿佛给了他一丝支撑的力量。他抬手理了理身上那件在药香里浸染了大半生、肘部已磨得发亮的深蓝布长衫,然后,缓缓拉开了门。
门轴发出滞涩的呻吟。一道骤然涌入的、混合着酒肉油腻气味与刺眼天光的缝,在他眼前迅速扩大。婚宴正酣的热浪裹挟着喜乐与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向他。傅鉴飞微微眯起眼,迎着那片喧腾的光和影,迎着那个他必须再次踏入的、属于“喜庆”的喧闹世界,脚步迟缓而坚定地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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