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风裹着沙砾,打在云溪县的土坯墙上噼啪作响。林砚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指尖划过车壁上的裂纹——这裂纹和路边麦田的缝隙几乎一样深,像是大地在无声地呼救。车窗外,王敬之正抱着一摞桑皮纸,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每张纸上都印着密密麻麻的格子,是他连夜赶制的人口登记公示表。
林计吏,前面就是赵老栓他们村了。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住。林砚抬头望去,光秃秃的槐树枝桠间挂着个破旧的木牌,上面赵家峪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在晨光里透着股执拗的劲儿。
村口早已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粗布棉袄上沾着尘土,手里大多攥着个空粮袋。见马车停下,人群先是一阵骚动,随即又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落在林砚身上——去年减税策试行时,就是这个年轻的计吏,让他们敢在地主面前挺直腰杆,此刻他手里的登记公示表,便成了全村人最后的盼头。
林计吏!赵老栓的声音从人群里挤出来,他拄着枣木拐杖,一步一晃地往前挪,枣红色的杖头在冻土上敲出闷响,您可来了!家里的米缸见底了,娃们昨天就喝的稀粥......
林砚赶紧下车扶住他,掌心触到老人棉袄下的嶙峋肩骨,心里一紧。赵伯,别着急,粮这就到。他示意王敬之把公示表贴上槐树,先看看这登记册对不对,有差错的咱们当场改。
王敬之踩着板凳,将第一张公示表糊在槐树干上。桑皮纸厚实,用米糊刷得牢牢的,任凭风刮也纹丝不动。表上按户头列着名字,每户的人口数、年龄、是否有老人小孩,都写得清清楚楚,末尾还留着空白的批注栏和签字处。
赵老栓,三口人,两老一小......对!
李柱子,五口人,三个壮劳力......没错!
张寡妇,两口人,带个丫头......是这么回事!
村民们围着公示表,七嘴八舌地核对,声音里渐渐有了活气。有认字的人逐行念着,不认字的就凑在旁边听,谁家人口对不上,立刻就有人指出来,比县太爷审案还认真。
林砚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父亲林老实常说的人心是杆秤。这张纸或许简陋,却比任何官印都管用,因为它印着的是家家户户的真实日子,掺不得半点假。
不对!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见个穿蓝布棉袄的汉子挤到前面,指着公示表上赵德发的名字,里正家明明是七口人,表上咋写的十二口?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我就说里正家最近烟囱总冒烟,敢情多领了粮!
怪不得上次分种子,他家分的比谁家都多!
林计吏,您可得查查!
赵德发的脸地红了,他从人群里挤出来,指着那汉子骂道:王老五你胡说啥!我家......我家是有亲戚来投奔......
啥亲戚?王老五梗着脖子,我咋没见着?你家那三间土房,塞得下十二口人?
林砚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落在赵德发身上。这位里正去年在减税策推行时还算配合,没想到在赈灾粮上动了歪心思。赵里正,林砚的声音平静却有力,按规矩,外乡投奔的亲戚得有户籍证明,您带来了吗?
赵德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手在怀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东西来,最后索性一跺脚:是我记错了!我家就是七口人!
记错了?林砚走到公示表前,从怀里掏出朱砂笔,那这多出来的五口人,得划掉。他笔尖落在十二口旁边,重重画了个叉,写上,又在批注栏里注明经村民指认,多报五口,予以更正,最后看向赵德发,请里正签字确认。
赵德发的手哆哆嗦嗦的,捏着笔半天写不出字。周围的村民都盯着他,有人小声议论:当了这么多年里正,咋还干这糊涂事?
要不是林计吏把表贴出来,这五口人的粮就被他吞了!
赵老栓拄着拐杖走上前,枣木杖头往地上一顿:德发,签了吧。错了就改,大伙还认你这个里正;要是捂着藏着,往后谁还信你?
赵德发咬咬牙,在批注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格外清晰,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还有谁家不对的?林砚扬声问道,目光扫过人群,今天一次改到位,往后再发现多报,可就不是划掉这么简单了。
村民们又仔细核对了一遍,再没找出差错。林砚这才让人把带来的粮车赶到晒谷场,二十石小米装在麻袋里,码得整整齐齐,麻袋口露出的米粒饱满金黄,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发粮了!按公示表上的顺序来,每户派个人领,签字画押!王敬之站在粮堆上,手里拿着登记册,声音洪亮。
村民们排起长队,脸上的焦虑渐渐被期待取代。赵老栓排在前面,轮到他时,林砚亲自给他装粮,三斗米装得满满当当,袋子勒得鼓鼓的。赵伯,这点粮省着点吃,够撑到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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