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日子,因着那盆烧尽的纸灰,仿佛真的撇去了一层沉甸甸的粘腻,透出点清爽气儿来。沈星落依旧疯癫痴傻,玩泥巴、撕书页、对着虫子嘀嘀咕咕,一样不落。但老钱头和常嬷嬷却隐约觉得,娘娘似乎……安静了些。不是死气沉沉的那种安静,而是像暴雨过后,溪水虽然依旧潺潺,却不再裹挟泥沙,反而能瞧见底下干净石子的那种沉静。
她甚至开始对高德胜送来的那几本书,产生了点“别样”的兴趣。不再只是撕了折纸,偶尔也会盯着书上的插图——多是山水人物、奇花异兽——一看就是半晌,手指还无意识地在上头描画。
这日,高德胜又来送新一季的宫人份例单子让老钱头核对。碎玉轩就两个半主子(算上沈星落),份例简单,无非是些米面油炭、布料针线,但规矩不能废,每季都需清点画押。
老钱头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对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条陈,看得十分吃力,嘴里喃喃念着:“细棉布两匹……丝线五绺……银丝炭……哎哟,这字挤在一处,看得老奴眼晕……”
常嬷嬷在一旁帮着看,却也看得慢。
沈星落正蹲在一边玩几颗光滑的小石子,见状,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力,歪歪扭扭地爬过来,好奇地指着那单子:“花花绿绿的……蚂蚁爬……好看……”
高德胜笑了笑,没当回事。
却见沈星落忽然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在那单子上比划起来,嘴里嘟囔着:“布……一堆……线……一堆……黑石头(炭)……一堆……”她将同类项的物品胡乱地归在一起指认。
然后,她又指着单子后面记录领取日期的那些字:“圈圈……叉叉……不一样……”
高德胜和老钱头只当她是小孩瞎闹。
然而,沈星落比划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样不好玩,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站起身,跑到书架边——那上面除了高德胜送的书,还有常嬷嬷放着的针线筐和几张用来打袼褙的废纸。
她抽出一张较大的废纸,又抓起一支烧剩的炭条(她平时用来在地上乱画的),趴在桌子上,开始旁若无人地画起来。
高德胜和老钱头面面相觑,不知她又发什么疯。
只见沈星落用炭条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好几个大方框,然后在每个方框最上面,画上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有的像布匹,有的像线团,有的像炭块,倒是十分形象。
接着,她在第一个“布匹”方框下面,画了重重两道竖线,嘴里念着:“两匹!”又在第二个“线团”方框下面,画了五道短竖线:“五个!”在“炭块”方框下面,她似乎记不住数字了,挠了挠头,干脆画了一大堆小点点,表示很多。
最后,她在每个方框后面,又画了一个小很多的方法,在里面模仿着日期的样子,画上圈圈叉叉。
她画得极其专注,虽然线条幼稚可笑,符号也是四不像,但那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的框架,却隐隐透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账目记录方式的简洁和明了!
高德胜起初只是觉得好笑,但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眼神里透出惊疑不定的光芒。
他是内廷大总管,每日过手的账目、条陈不知凡几,最是头疼底下人报上来的那些冗长混乱、条目不清的清单,核对起来极其耗费心力。而眼前这疯妃胡乱画出来的东西,虽然粗陋不堪,却莫名地……一眼就能看清每样东西的数量和对应的记录时间!
这……这是什么法子?
老钱头也看出了点门道,咂舌道:“娘娘这画的是……哎?这么一看,倒是清楚多了?”
沈星落画完了,似乎很满意自已的“大作”,举起来,笑嘻嘻地递给高德胜:“好看!送给你!蚂蚁排队!不吵了!”
高德胜下意识地接过那张沾着炭灰和手印的废纸,手指竟有些微微发颤。他仔细看着上面那几个方框和里面幼稚却清晰的记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绝不是一个疯子能凭空想出来的东西!
这看似胡闹的涂鸦背后,隐含着的是一种极其高效的、化繁为简的管理思维!
他猛地抬头,看向又跑去玩石子的沈星落,眼神复杂无比。
陛下让他来送书,用意便是试探。难道……这便是试探出的结果?这沈氏,疯癫的表象之下,竟藏着这般……惊人的能力?
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废纸折好,放入袖中,对老钱头和常嬷嬷叮嘱了几句“好生伺候”,便匆匆离去,脚步比来时急了不少。
养心殿内。
陆景渊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江南漕运损耗过大的奏折,户部的账目做得一团乱麻,看得他眉心紧锁,心情烦躁。
高德胜轻手轻脚地进来,屏息垂手立在下方。
“何事?”陆景渊头也未抬,语气不佳。
高德胜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那张废纸,双手呈上,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陛下,奴才方才去碎玉轩,沈娘娘她……画了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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