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榆只迟疑了一瞬,便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好。”
顾长庚的指尖刚触到茶盏边缘,听见“好”字时,指节猛地一收,青瓷盏沿顿时撞出一声轻响。
他素来沉静的黑眸刹那间泛起细微的涟漪,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四弟妹,你可知此事于你名节有损?若是被人看见,日后......”
“大伯是怕我日后遭人非议,嫁不得如意郎君?”
陆白榆轻笑一声,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且不说我暂无此念,即便有,一个因我顾全大局便轻视我的男子,又如何谈得上如意郎君?你看这乱世,人命尚且如浮萍草芥,名节又算得了什么?一副轻飘飘的枷锁罢了。”
“我们如今在刀尖行走,生死尚且悬于一线,哪还有余力去顾惜这些虚名?名节既不能充饥,也不能御敌,于我而言不过是这世间最无用的累赘。活下来,做成该做的事,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那句“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已在顾长庚喉中滚了一圈,却在撞进陆白榆目光的刹那,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烛火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
那里面没有半分寻常女子谈及名节时的羞涩和惶恐,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了然,与淬炼于烈火,不容撼动的坚定。
顾长庚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仿佛要透过她清瘦的肩骨,看清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独自走出来的灵魂。
片刻后,他唇角勾起一抹涩然的笑,又好似带了点恍然大悟的轻嘲,
“倒是我落了俗套,竟不如阿榆这般......见识深远。”
她是从尸山血海、滔天烈焰中杀出来的漠北荆棘花,枝干坚韧,浑身是刺,只为自己与在乎的人挣一条生路。
他怎可用世俗的规矩去框定她,束缚她?!
“此事并非大伯的问题。”陆白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中澄明如镜。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与社会纲常之下,礼教与名节的观念自幼便如空气般无处不在,浸润着每个人的骨血。
能够超脱其外的,若非大贤大智,便是大奸大恶。
而世间亿万众生,不过都是被时代裹挟前行的普通人罢了。
顾长庚自幼接受的便是忠孝节义、男女大防的教育,他能在此刻因她一言便迅速省悟,压下那套刻入骨髓的规训,尝试理解并尊重她离经叛道的选择。
光是这份悟性与包容,已是凤毛麟角,早已超越了世上绝大多数固步自封的男子。
满室寂静,屋内的两名男子都在细细咀嚼她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
“周大人,有件事还需你注意一下。”陆白榆抬手敲了敲桌子,迅速打破了平静,
“如今既出了这样的变故,咱们便得防着祸从内起。你派两个机灵的手下,盯紧顾二叔父子和冬梅三人。他们若是安分守己,那留着他们的狗命给婆母和二嫂出口恶气也无妨。”
她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语气里已多了几分杀意,
“若他们敢有任何异动,或是试图泄露咱们的底细......那便立刻杀了,不必回禀。”
周凛自震撼中抬头,魂不守舍道:“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陆白榆将鱼片粥盛到碗里,见他要走,便笑:“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
“不了。”周凛十分识趣地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找二夫人商量,就不......打扰二位了。”
说话间,他已打开了房门,下一刻却怔愣在了原地。
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散发出昏黄的灯光。
宋月芹怔怔地立在阴影里,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周凛下意识地看向一旁警戒的忠伯,忠伯朝他无奈地耸了耸肩,那模样仿佛在说,“是二夫人不让我通传的。”
“二夫人?”周凛上前两步,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宋月芹自失魂落魄中抬眸,残存水光的眼底是来不及收起的悲凉和一丝豁然开朗的震动。
她显然已在门外站了许久,将屋内那番关于“名节”与“活下来”的争论,听了个清清楚楚。
视线交错而过的瞬间,她眼中掠过一丝无处遁形的慌乱。
“周大人。”她下意识地侧过脸,想用袖角掩饰自己片刻的失态,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这个素来坚韧温柔的女子,此刻就像一朵被狂风摇落的菡萏,第一次露出她狼狈又脆弱的姿态。
周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与此同时,仿佛有一把利斧劈开了一直缠绕在他心间的迷雾,从前那些让他耿耿于怀的芥蒂,在此刻露出了它残忍的真面目。
从前他一直不懂,她既已与自己有了夫妻之实,又为何待自己如此冷漠?
他甚至一度偏执地认为,是她心底藏着那个战死的亡夫,再也容不下旁人。
他嫉妒那个得了她全部思念与忠贞的男人,更恼怒于她始终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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