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庚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地面上那片摇曳的烛影里,静默了片刻。
这沉默是有重量的,压得烛火都好似矮了一截。
良久,他才抬眸看向靖王,眼底却没有靖王期待的笃定,而是思虑深深。
“王爷,薛崇是皇上专程调来西北,替陛下收服镇北军的。此事,朝野心照不宣。”他声音里带了些平日罕见的冷意,
“他代表的,从来就不只是他自己,而是陛下的意志,是陛下在西北棋盘上落下的一枚关键棋子。王爷今日雷霆手段,拿下他一人容易。可若要借此撼动陛下亲手布下的这步棋,甚至将其连根拔起......只怕,难如登天!”
他的话瞬间让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靖王唇角的弧度还来不及舒缓,又再次紧绷起来。
就在这时,陆白榆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烛光跃动,映在她眼中,漾开一片冷静到近乎锐利的光芒。
“半年前震动天下的军粮案,王爷不会不知晓吧?你当真以为,皇上他,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么?”
靖王扶着桌沿的手背猛然绷紧,青筋隐现。
“若无陛下的默许,乃至纵容,当初五皇子,岂敢将手伸进北疆命脉?今日若无那份默许,薛崇又岂敢将弓弩,对准你的王府?”
陆白榆眸光如镜,清晰地映出靖王骤然收缩的瞳孔,
“五皇子在前台张牙舞爪,陛下隐在幕后......或许正静静地看着,看你这块西北最硬的骨头,究竟能被啃到什么程度,又会露出怎样的软肋?”
靖王脸上那抹残余的希冀,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扶着桌沿的手背青筋根根隆起,周身的气息却奇异地沉静了下来,化为了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壁上,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默许......”靖王缓缓重复这两个字,低沉的声音里裹挟着凛冬的寒意。
他站直身躯,那股属于西北之主的威仪重新凝聚,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
他慢步踱到窗边,看向窗外正逐渐吞噬一切的浓黑夜色,仿佛正穿透这重重黑暗,与金殿之上那道高高在上的目光,进行着一场激烈无声的对视。
“陛下想看,那就让他看个清楚。”转身时,他脸上所有波澜已平复殆尽,只余眼底斩钉截铁的光芒,“我西北这块肉,骨头硬!不是谁想啃,就能啃得动的。”
最后半句话掷地有声,带着金铁交击般的铮鸣,
“本王要让陛下知道,硬啃,是要崩掉满口牙的!”
死一样的寂静中,只余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那火苗不安地窜动着,将三人紧绷的身影扭曲地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仿佛三头蛰伏的巨兽。
陆白榆忽然极轻地笑了笑。
那笑意很淡,却像投入冰湖的一粒石子,瞬间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气氛。
“王爷也不必如此悲观。我们无法直接撼动执棋的手,却不代表,别人就也没有办法。”
顾长庚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仿佛早就料到了她会将念头动到那至高处,几乎是立刻就接上了她的思路。
“四弟妹是想......借力打力,祸水东引?”
“不错。太后与皇上,在朝堂上下明争暗斗已久,此非隐秘。”陆白榆语气从容,仿佛自己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语一般,
“若太后娘娘知晓,陛下安插在西北的利刃,竟擅自对亲王刀兵相向,闹出这等无法无天、动摇边关的丑事,你说,以她老人家的智慧与手段,会否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足以攻讦帝侧、攫取权柄的良机?”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靖王瞳孔骤然紧缩,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已不仅是献策,而是直指宫闱最深处的倾轧,是大不敬的诛心之论!
一阵冰冷的眩晕感让靖王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门窗,仿佛那薄薄的木棂纸外藏着无数的耳朵。
随后他压低声音,惊怒道:“顾陆氏,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妄议圣躬,搅动天家母子之争,此乃......”
“此乃绝境之中,唯一的生门。”陆白榆平静地接过了他未尽的警告与恐惧。
她抬起手,纤白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桌面上那封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奏报之上。
“王爷,你此刻什么都不需要做。薛崇甲士围府,动静如此之大,凉州城里岂能没有风声?你只需要设法让这风声,通过某种途径,先一步传入慈宁宫的耳朵里,再让这封奏折,在驿路上因故耽搁两三日。”
她目光清亮如寒潭映雪,透着冷静到极致的谋算,
“给慈宁宫那边,留出一点......足够她看清局面、权衡利弊、调动世家与言官的时间。民妇相信,以太后娘娘之明睿和果决,定然懂得如何利用此事。”
她收回手,姿态依旧恭谨如初,话语却绵里藏针,
“届时,在朝堂之上率先发难,痛斥‘边将跋扈、胁迫亲王、动摇国本’的,就不会是势单力孤的王爷你,而是太后娘娘及其背后的世家了。而王爷你,自始至终,只是那个‘受了惊扰’、‘恪守臣节’、‘依律奏报’的苦主与忠臣。”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刀尖舔血般的紧张与计算。
借太后之力制衡皇帝,将自身从漩涡中心彻底摘出,转嫁矛盾于天家内部最高层的权争......
此计大胆疯狂至极,也凶险致命至极。
靖王的神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目光死死盯着那封奏报,仿佛要掂量出里面每一句话可能引发的惊涛骇浪,以及那滔天巨浪最终会拍向何方。
此计凶险万分,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可若成了,西北的局势和他的困境,或许真能撕开一道口子。
将他的挣扎和动摇尽收眼底,顾长庚喉中忽然溢出一抹近乎残忍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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