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垂死巨兽喷吐的鲜血,将整座渊心台浸染在流动的赤红之中。光与影在高耸的石柱间厮杀,每一道裂纹都似伤口般狰狞。
台下百里联营,旌旗在不安的风中痉挛般抖动。甲胄碰撞声不再是战歌,而是千万颗心脏在铁壳中震颤的余音——今日,三界命运将在这方青石台上被裁断。
苏晚星踏上石阶时,镇渊鼎雏形在她掌心跳动如胎心。
一步,石阶漾开淡金涟漪,净化之力如莲绽放,与台顶倾泻而下的墨色魔气撞出嘶嘶哀鸣。两步,鼎身符文逐一亮起,古老文字像被惊醒的蛇群般游走。三步,她素白战袍下摆无风自动,墨发间透出的不是杀气,而是某种悲怆的决绝。
这鼎耗费了她三魂中的两魂,七魄中的四魄。鼎未成,她的命脉已与那些冰冷符文长在一起。
“苏晚星。”
那声音不是传来——是从她骨髓深处长出来的。
顾玄渊立在祭台旁,玄袍吞尽最后的天光。曾经清朗的轮廓被魔气蚀刻出嶙峋的阴影,猩红瞳孔里再也映不出星辰,只有深渊回望深渊。但他站立的姿态,那负手时微曲的食指,仍是百年前月下与她论剑的少年模样。
“收手?”苏晚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玉,“顾玄渊,你看看这血染的天——你所谓的初心,还配得上这二字么?”
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冰冷如冻裂的河面。
“初心?我的初心,早被你们苏家先祖亲手钉死在封印里了。”他抬手,魔气在掌心扭曲成一张张嘶吼的人脸,“百年前镇压七十二魔域的是谁?是顾家先祖顾惊澜!他燃烧神魂封印魔窟时,你苏家先祖在做什么?”
苏晚星握鼎的手一颤:“族史记载,两家先祖是生死至交——”
“至交?”顾玄渊五指猛然收拢,掌中人脸发出凄厉尖啸,“顾惊澜力竭昏迷时,他的‘至交’将封印符咒刺入他心脉!不是封魔——是封他体内天生的魔脉!只因苏家害怕,怕这力量终有一日会凌驾于所谓‘正道’之上!”
“你胡说!”鼎在她掌心发烫,烫得皮肉刺痛,“苏家世代镇守三界,岂会——”
“那为何顾家嫡系生来便受‘蚀骨咒’折磨?”他打断她,猩红瞳孔里翻涌着百年的月圆之夜,“为何我七岁那年险些在剧痛中自绝经脉?为何我母亲为替我分担诅咒,生生痛死在三十三岁生辰那夜?!”
他每问一句,渊心台便震颤一分。
石砖缝隙里渗出黑色的泪——那是百年来顾家子孙痛苦凝成的实质。
苏晚星踉跄后退。她想起族中禁地那卷被血污浸透的手札,想起父亲临终前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那不是污渍,是真相干涸后的痂。
“你说三界众生无辜,”顾玄渊步步逼近,魔气在他身后展开如垂死的黑翼,“那我顾家三百七十一口,那些在月圆之夜咬碎牙齿、抓烂皮肉直至断气的族人——他们就不无辜么?!”
最后一字落下的刹那,他化作黑色闪电劈来。
不是剑招,是百年痛苦的具象化——魔剑斩出时,空气里响起婴儿夜啼、妇人哀泣、骨骼在剧痛中扭曲的脆响。那是顾家世代的哭嚎,铸成了这一剑。
苏晚星将镇渊鼎举过头顶。
金色光幕绽开的瞬间,她看见鼎身倒影中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龟裂。是信仰?是对先祖不容置疑的敬畏?还是她十八年来所认知的“正道”?
光幕与魔剑撞击的巨响中,她嘶声问:“所以屠杀三城修士就是你的复仇?那些与你无冤无仇的人,就该用性命偿还百年前的债么?!”
“债?”顾玄渊剑势如狂,每一剑都在她光幕上凿出裂痕,“这世间早就是一座巨大的债台!你以为苏家为何能世代执掌镇渊鼎?那鼎上每一道符文,都是用顾家人的血写的祭文!”
左臂剧痛传来时,苏晚星反而笑了。
血顺着素白袖管蜿蜒而下,滴在石砖上竟开出淡金色的花——苏家血脉,净化之力,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封印他人的痛苦之上。
“好。”她抹去嘴角血迹,将最后的血脉之力灌注进鼎身,“若这真是苏家欠下的债——今日我用这未成的鼎,用我这条命,来还与顾家。”
鼎鸣声变了。从清越转为悲怆,像某个被囚禁百年的魂灵终于发出哭喊。
顾玄渊动作凝滞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台下爆炸声撕裂了黄昏。
黑袍修士如瘟疫般在联军中蔓延。他们杀人的方式带着仪式般的残忍——不急于夺命,而是先折断四肢,聆听猎物的哀嚎。而那哀嚎声,竟与顾玄渊剑中的哭啸同源。
“你以为只有你我?”顾玄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对将死之人的耳语,“苏晚星,你太天真了。百年仇恨早就像藤蔓,缠住了每一个受过诅咒的顾家人。”
地底传来心跳般的震动。
不,那不是心跳——是某个庞然巨物苏醒前的贪婪吞咽声。渊心台开始下沉,石砖缝隙里涌出的不再是黑泪,而是粘稠如活物的魔气。它们蜿蜒爬向祭台,爬上顾玄渊的袍角,亲昵如归家的孩童。
苏晚星终于看懂了。
祭台上那些她以为是古老装饰的纹路,此刻正一一点亮——那是反向的镇渊阵。不是镇压,是唤醒。
“顾玄渊,”她声音发颤,“你召唤的不是先祖的魂——是魔域深处的东西!”
他立于翻涌的魔气之巅,玄袍猎猎,猩红瞳孔里终于映出她的身影——那么小,那么苍白,像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点星光。
“镇渊鼎封得住魔,封得住人心里的恨么?”他轻声问,像在问她,又像在问百年前那个被挚友背叛的顾惊澜,“苏晚星,你告诉我——当正义成为施暴的借口,当守护变成囚禁的锁链,我们除了堕入黑暗,还能去哪里找一线天光?”
夜幕彻底降临。
黑袍修士的狞笑、联军的哀嚎、地底巨物苏醒的吞咽声,交织成毁灭的交响。而在这一切中央,苏晚星握着发烫的镇渊鼎,看着顾玄渊缓缓举起的魔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场对峙从一开始就不是正邪之战。
是两个被百年恩怨蛀空了灵魂的人,在深渊边缘跳的最后一场祭舞。
而她手中的鼎,她引以为傲的血脉,她誓死守护的正道,都不过是这场祭舞中最讽刺的祭品。
鼎身传来碎裂的轻响。
第一道裂痕,正正刻在“镇”字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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