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混乱、泥泞的后方临时营地,我们运送队残存的几十号人,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游魂。身上混合着硝烟、血腥、汗水和泥土的气味,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悸与茫然。阵亡者的空缺像无声的伤疤,提醒着每个人生命的脆弱。
李班长因为腿伤被抬去了野战医院——如果那几顶满是血污的帐篷也能被称为医院的话。我们这三个侥幸只受了轻伤的“新兵蛋子”,被暂时划归到一个损失惨重的步兵连名下,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任务。
营地里的气氛比我们离开时更加凝重。伤兵的呻吟不绝于耳,补充来的新兵脸上带着和我们初来时一样的恐惧,而一些老兵的眼神则已经麻木,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已漠不关心。远处的炮声变得更加密集,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我们领到了勉强果腹的食物,坐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土坡后面,默默地啃着冰冷的杂粮饼。二蛋胡乱包扎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愤愤地骂道:“狗日的小鬼子,打冷枪!有本事明刀明枪干一场!” 第一次亲手杀敌似乎点燃了他体内某种暴烈的火焰,却也让他对敌人的恨意更加具体和尖锐。
万全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步枪,尽管那杆老套筒依旧破旧,但他的动作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专注。“明刀明枪?”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鬼子的武器装备、训练水平都比我们强,他们的炮兵和飞机更是厉害。硬碰硬,我们吃亏。” 他顿了顿,看向我和二蛋,“得用脑子。得像山里打猎一样,找他们的弱点。”
我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行李卷里那硬硬的物件——我的二胡。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扣动扳机时的触感,以及……刺刀捅入人体时那种令人牙酸的阻滞感。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我杀人了,用枪,也用刺刀。尽管那是你死我活的瞬间,但剥夺另一个生命的感觉,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在了灵魂深处。我那拉惯了柔软琴弦的手指,如今沾了血,还能拉出曾经的曲调吗?
“3675!3676!3677!” 一个传令兵跑过来,喊着我们的编号,“王连长叫你们过去!”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传令兵走向连部——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相对坚固的掩蔽部。
王连长,就是那个当初接收我们时一脸麻木的军官,此刻看起来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面前摊着一张简陋的、铅笔绘制的地图。看到我们进来,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李班长临走前,说了你们的情况。”他的声音沙哑,但比之前多了一丝审视,“说你们几个,还算有点胆色,没拉稀摆带。”
我们立正站好,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连长是什么意思。
“认得字吗?”他看向万全。
“报告连长,认得一些。”万全挺直了腰板。
“嗯。”王连长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我们连,伤亡很大,需要重新整编。邓万全,你暂时到连部当文书,帮着处理伤亡名单和物资统计。”
万全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是!”
这无疑是个相对安全的职位,远离一线搏杀。我和二蛋都为他松了口气。
王连长的目光又转向我和二蛋:“黄大山,朱二蛋。”
“到!”
“你们俩,补充到一排三班。班长姓赵,是个老兵,跟着他好好学。”王连长的语气不容置疑,“鬼子可能很快会有更大规模的进攻,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我和二蛋齐声答道。心里明白,真正的步兵生涯,这才刚刚开始。
一排三班的防区,位于主阵地侧翼的一个小山包上。这里的战壕挖得更深一些,还有几个用圆木加固过的防炮洞。赵班长果然是个老兵,年纪看起来不大,但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纹路,眼神锐利而沉稳。他话不多,只是简单问了我们的名字(他坚持叫名字,而不是编号),检查了我们的装备,然后开始交代任务。
“我们班,负责守住这个前出阵地,监视侧翼,预警敌人迂回。”赵班长指着战壕前方的开阔地,“鬼子的进攻,一般先炮火准备,然后是步兵冲锋。炮击的时候,都给老子躲进防炮洞,捂紧耳朵,张开嘴。等炮火延伸,鬼子步兵上来了,再给老子进入阵地!”
他详细讲解了阵地上机枪火力点的位置、步枪手的射击扇面、手榴弹的投掷距离,甚至如何利用弹坑和地形交替掩护撤退。这些具体的、关乎生存的知识,比新兵营里“刘阎王”的空泛吼叫要实用得多。
“记住,节省子弹,瞄准了打。咱们的子弹金贵。”赵班长拍了拍二蛋的肩膀,又看了看我,“特别是你,听说你会摆弄弦子?打仗的时候,那玩意儿没用。手里这杆枪,才是你保命、杀敌的家伙什儿。”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是在紧张的战备和零星炮击中度过的。我们加固工事,搬运弹药,熟悉阵地环境。二蛋很快就和班里的几个老兵混熟了,他力气大,不怕吃苦,扛弹药箱、修工事总是冲在前面,那股愣劲儿反而赢得了老兵的些许认可。万全则在连部忙碌,偶尔会趁着送文件的机会跑来和我们匆匆见一面,交换一下听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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