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行动的失败,像一盆掺了冰碴的水,浇透了茯苓的衣衫,也浇醒了她的头脑。
站在听雪轩二楼的窗前,她看着楼下街道——卖报童的吆喝、黄包车夫的奔跑、主妇挎着菜篮的穿梭。在这幅日常图景里,她仿佛能看见无数隐形的丝线:那些刻意放缓的脚步、四处巡睃的眼神、在小本上匆匆记下什么的手。
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正在落幕。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细微的木纹,茯苓清晰地意识到:影佐祯昭的“网”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一套日益精密的系统。对抗系统,不能只靠一柄利刃。
需要锻造更多的刃。
这个念头如种子落入心田,在午后阳光里生根发芽。她将从血与教训中换来的生存智慧,传授给新生力量——不是退缩,是更深层的进攻。
第一次训练,地点定在法租界工部局公立图书馆的阅览室。
午后两点,阳光正暖。
樟木书架投下长影,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游。空气里混杂着旧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油墨的苦香,还有地板打过蜡后残留的淡淡松节油味。翻书声沙沙作响,偶尔夹杂着压低的咳嗽。
茯苓坐在靠窗位置,一身素蓝旗袍,米色开司米毛衣,平光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如水。面前摊开厚重的英文版《无线电原理》,手边笔记本上却画着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
对面,两位年轻人正襟危坐。
“青萍,”茯苓的视线未离书页,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纸面,“你进门时,门口看报的中年人——注意他多久了?”
青萍,二十出头的女学生模样,手指下意识绞在一起:“我……我没太注意。”
“现在注意。”茯苓用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点,“别转头。用你左边这本书的漆皮封面反光,看你左后方四十五度。”
青萍小心地调整书的角度。片刻后,她脸色微微发白:“他……报纸拿反了。”
“不是拿反,”茯苓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是第三版朝外——社会新闻版通常在五到八版。他在用报纸当掩体,视线在进出的人脸上扫描。”
一直沉默的男同志“铁砧”忍不住压低嗓子:“乖乖,这都能看出来?”
茯苓这才抬眼看他。铁砧约莫二十五六岁,手指关节粗大,掌心有厚茧,是典型的工人手。“铁砧同志,你从工人夜校过来,经过两个菜市场。如果现在要你原路返回,路上第三个路口左转是什么店?”
铁砧憨厚的脸憋红了:“俺……俺就记得有个卖活鸡的摊子,味道挺冲。”
“只有这些?”
“还有个剃头挑子,老师傅在给小孩刮头,小孩哭得哇哇的……”
“这才是该记的。”茯苓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活鸡摊在第二个巷口,剃头挑子靠近公共水龙头——这些是地标。但更重要的是:卖活鸡的摊主右腿不方便,剃头老师傅耳朵背,要大声喊。这些人的特征,在紧急时能帮你验证位置。”
她从笔记本撕下一页,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简易地图在纸上浮现:街道、巷弄、甚至垃圾堆放点。
“假设此刻需要撤离。”笔尖停在西侧,“正门已被注意。洗手间窗户通后院,院墙高一米七,墙头有碎玻璃——但东侧墙角堆着废弃建材,踩上去可借力。翻过去是死胡同,但尽头,”笔尖一顿,“有个常年不锁的小门,通往隔壁洋行仓库。仓库每日下午四点有运货马车进出,马车会在大门外停留约三分钟装货——这三分钟,足够一个人混入车厢麻袋堆里离开。”
青萍倒吸一口气,又赶紧捂住嘴。眼睛却亮了起来。
铁砧凑近细看地图,粗糙的手指悬在纸面上方,不敢碰触:“这……这都是您现想的?”
“是平时观察的积累。”茯苓摘下眼镜,轻轻擦拭镜片,“每条街都不是平面的,它是立体的、活着的。店铺的营业时间、巡逻队的习惯路线、甚至哪家孩子每天几点在门口玩石子——这些都是环境的一部分。我们要像水融进水一样,成为环境本身。”
她重新戴好眼镜,目光扫过两张年轻的脸:“现在,实践第一课。青萍,你站起来,去第三排书架找一本《辞海》。”
青萍紧张地起身。
“自然些,就像普通读者。但注意:步子别太急,也别太慢。目光下垂十五度,看地板前方约两米——这是最不引人注意的视线角度。拿到书后,不要直接回来,在期刊区停留片刻,翻一翻《东方杂志》最新期。然后绕从北侧书架后面回来。”
青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向书架。她的背影起初有些僵硬,但几步后逐渐放松。
铁砧盯着她的背影,小声问:“茯苓同志,俺呢?”
“你观察。”茯苓用笔杆轻点桌面,“注意阅览室里现在有多少人?其中多少在真正阅读?靠门坐着的穿灰色长衫的男人,他面前那本书,过去二十分钟翻过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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