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苏州河北岸的废弃纺织厂里，风声穿过空荡荡的厂房，发出呜呜的怪响。
茯苓贴着墙根移动，黑色胶底鞋踩在碎砖上，发出极轻的“嚓嚓”声。空气里有浓重的铁锈味、机油的味道，还有……极淡的人气。
她停在侧门边，三长两短，敲在锈铁皮上。“咚咚咚——咚咚。”
里面静了一瞬，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家的？”
“卖夜来香的。”茯苓低声答。
“夜来香晚上不开。”
“我家的开。”
暗号对上。门开了条缝，刚好容一人侧身。茯苓闪进去，门立刻关上，黑暗重新合拢。
安全屋里没点灯，只有高处破窗漏下一点月光，勉强照见几个人影。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有旧棉絮的霉味，还有五六个人挤在一起散发的、温热的体味。
“茯苓同志？”一个声音试探着问，带着山西口音。
“是我。”
煤油灯“嗤”地亮了。昏黄的光晕撕开黑暗，照亮几张脸。
首先看见的是褚教授。他坐在个破木箱上，深色棉袍下摆沾着泥，眼镜片在灯光下反着光。看见茯苓，他脸上浮起一丝笑，很浅，但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小苏同志。”他点点头，没多说。
他旁边是位气质温婉的妇人，同样戴着眼镜，手轻轻搭在褚教授胳膊上。褚教授低声介绍：“这是我爱人，林梅。”
林梅朝茯苓微微颔首，目光温和而坚定。
另一边，两个外国人——高个子络腮胡的杰克正检查相机，金发挽成髻的艾琳抱紧一个牛皮笔记本，指节都泛白了。见茯苓看过来，杰克咧咧嘴，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好，勇士。”
艾琳则用英语快速说了句什么，姚慧在一旁低声翻译：“她说，感谢你来。”
姚慧自己蹲在角落里，面前摊着电台零件，正用镊子小心调整着什么。看见茯苓，她眼睛一亮，但立刻又低下头，专注手头的工作。
最后，站在众人中间的那个汉子大步走过来。他五十来岁，皮肤黑得像老树皮，皱纹深得能夹住火柴棍，一身破棉袄扎着布带，旧毡帽下眼睛亮得惊人。
“哈哈哈！”他笑声洪亮，在这死寂的厂房里显得突兀，却莫名让人心安，“可算把咱们的‘小神仙’盼来了！”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茯苓肩上，“我是老马！赶马的老马！”
手劲极大，拍得茯苓身子一晃。老马立刻收手，嘿嘿笑：“对不住对不住，劲儿使大了。咱庄稼人，手上没轻重。”
茯苓揉揉肩膀，也笑了：“没事，老马叔。”
“哎！”老马应得响亮，转身就开始张罗，“都检查检查，鞋带系紧没？水壶灌满没？干粮包好了没？”
他蹲下，不由分说抓起褚教授的脚。褚教授吓了一跳：“老马同志，我自己来……”
“你别动！”老马已经利索地解开他松了的鞋带，重新系成双结，“这鞋不合脚吧？走路多了要起泡。我这有棉花，等会儿给你垫垫。”
又走到杰克面前，拍拍他鼓囊囊的背包：“记者同志，东西太多了。相机得带，胶卷得带，但这本厚字典……”他从背包侧袋抽出一本砖头厚的英汉词典，“这个，留这儿吧。到地方了我给你找新的。”
杰克瞪大眼：“那是我的宝贝！”
“命比宝贝重要。”老马把字典塞进墙角一堆破布里，“轻一斤，跑得快一分。”
艾琳默默打开自己的包，主动拿出几件衣服。老马点头：“对喽！聪明！”
最后到姚慧那儿，老马声音放轻了：“小姚，电台电量？”
“满的。”姚慧头也不抬，“备用电池也充好了。”
“好闺女。”老马拍拍她脑袋，像拍自家孩子。
等老马忙活完一圈，茯苓在地上铺开地图。煤油灯凑近，纸张泛黄，线条密得像蛛网。
“三条路。”茯苓手指点上去，“A线最近，要过两个关卡。”指尖移到旁边，“B线绕远，多走三天，但避开主要哨卡。”最后划向最曲折的一条，“C线最难走，芦苇荡加沼泽，但最隐蔽。”
她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坦白说，无论哪条路，被发现的概率都超过七成。生存率……不高。”
空气凝固了。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褚教授摘下眼镜，慢慢擦拭。林梅握住他的手。杰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艾琳把笔记本抱得更紧。姚慧的手微微发抖。
老马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抚过地图上的线条，像在抚摸土地。良久，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我走了三十年交通线。送过学生，送过干部，送过伤员……最险的一次，背着重伤的同志在鬼子眼皮底下爬了十里地。到地方，我浑身是血，他还有气。”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为啥能成？不是因为路好走，是因为走的人，没一个想死的。”
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选哪条路，听茯苓同志的。但走不走得通，得看咱们自己。七成概率被发现？那就让那三成，变成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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