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邵庆独自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无措。帷幔低垂,在这里面是嘉靖道长隐秘的空间,平日里修道、休息的地方。
吕芳在给嘉靖道长泡完茶水以后,从帷幔后走出来。
“小严郎中,陛下让你进去说话。”
“是”
严邵庆应了一声,跟着吕芳步入那片从未向臣子开放的私人空间。
与大殿庄严肃穆不同,这里面早已被布置的像一处私密的书斋,却又绝非寻常文人的雅室。
最引人注目的,是依墙而立的数排紫檀木书架。
上面整齐摆放着的,并非经史子集和道家典籍,而是一册册深蓝封皮的厚实的书籍。
那式样倒像在户部见过类似的,是记录各地钱粮、税赋、仓储的账册。
严邵庆猜测这大概才是大明真正的账本吧!
眼前这位,才是大明真?户部尚书!
果然,走近一些可以看到书架上用墨笔小楷标注着两淮盐课、浙直漕运、太仓银库、九边年例的分类标签。
严邵庆当初在国子监藏书阁的分类方法也被搬到这里……
难怪道长深居西苑却能对天下钱粮变动、边镇开销、乃至两淮盐税细目都了如指掌。
不管是明账、暗账最终都要汇聚成这些册子里的条目,呈到这里。
嘉靖随意靠在一张铺着云鹤纹锦褥的紫檀榻上,品着清茶,见严邵庆进来,随手将茶杯搁在身旁的小茶几上。
“把帷幔挑开些,闷。”
吕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帷幔重新整理了一下。
“是不是觉得,朕这里不像个修道的清净地,倒像你户部的账房?”
严邵庆连忙垂首。
“臣不敢妄测。陛下总理阴阳,洞悉幽微,天下钱粮民情皆系于圣心,非常理可度。”
“呵,你这小滑头。”
嘉靖笑骂一句,指了指榻前一个锦墩。
“坐吧。这里没外人,不必拘那些虚礼。”
严邵庆谢恩,小心坐了半个身子。
嘉靖目光落在他尚且带着少年清隽轮廓的脸上,看了片刻,轻轻说了一声。
“你今年,十三了吧?”
“回陛下,虚岁十三。”
“朕像你这般年纪时,刚从那安陆的王府,被一纸诏书召到这京城,坐上了这把龙椅。这一晃就三十六年过去了。”
“那时候,朕也是满心抱负,以为看得清弊端,下得了决心,便能涤荡乾坤,做个比孝宗、武宗更了不得的皇帝。”
说着,道长语气里透出一种复杂的感慨。
“大礼议,朕赢了。便以为能一直赢下去。张璁在时,朕也曾锐意求新。清勋戚庄田,整顿皇庄,裁汰冗官,整顿学政……桩桩件件,都是想破开旧局面。那时候朕以为,为君者,当如是。”
严邵庆听得心潮起伏。
客观说嘉靖确有一番作为,张璁辅政期间推行嘉靖新政,清理投献田地、遏制宦官权势、整顿边防,史称“嘉靖中兴”之始。
只是后来道长渐崇道教,怠于政事。
此刻听嘉靖亲口提及,言语间似有未尽之意,严邵庆连忙接道。
“陛下龙潜之时,便已睿智天成。登极之初,革除武宗朝弊政,刷新吏治,安定社稷,天下翕然望治。张公所行诸策,皆赖陛下独断乾坤、力排众议。
臣虽年少,亦深感陛下当年振衰起敝、廓清宇内之魄力,实乃三代以降罕有之英主。”
严邵庆这番话虽带奉承,却也是嘉靖道长的前半生。
“杨柳春风今夜闲,一杯浊酒问青天。为何花有重开日,人却从无再少年。”
嘉靖眼中似是被勾起久远记忆,又似感慨。
“英主?呵呵,如今怕只有你还当着朕的面说这个词。这些年,他们嘴上称万岁,心里怕早觉得朕是个只知修玄炼丹的昏聩老头了。”
“陛下!”
严邵庆立刻起身, 噗通一声。
官袍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虽居深宫,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东南倭患渐平,北虏烽火得缓,国库近日亦有充盈之象。此皆陛下圣虑深远、知人善任之果。
且陛下崇道修玄,乃为社稷苍生祈福延祚,岂是寻常方士可比?
臣每见陛下于万机之中犹能静参妙理,便觉陛下之圣明,如皓月当空,非俗眼可窥全貌。”
嘉靖听着,脸上的线条不由柔和了几分。
这两年,三大殿及万寿宫重建、江南开海、工坊造物、赈灾救民、整顿军器乃至此番盐税追缴,背后多有这小子。
虽然跳脱,却实实在在忠君报国之心,是个好孩子!
看着这小子恭敬中带着机灵的模样,倒真有几分自己当年初承大统时,想做事、敢做事的那股劲头。
“你呀……”
嘉靖指了指他。
“起来,坐下吧。朕留下你,不是听你唱赞歌的。”
“谢陛下!”
待严邵庆重新坐下,嘉靖道长重新开口。
“你可知朕为何独独留下你?”
“臣不知。”严邵庆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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