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泰前脚刚跨过那道朱漆门槛，后脚还在雪里没拔稳，便听见“咔哒”一声——
门房老赵已把大门重新闩了个死紧，铜闩撞出脆响，像给他这“凯旋”的将军又敲了记闭门鼓。
他愣在原地，靴底融化的雪顺着门槛往下滴，转眼结出一条细小的冰凌。小燕子抽回手，指尖在他掌心擦过，凉得不像话。怀里骤然一空，风趁机灌进来，把斗篷吹得猎猎作响，像面破旗。
“我……”他嗓子发干，想回身再推门，却被小燕子淡淡一眼盯住。
“驸马爷。”她退后半步，腰板笔直，用的是最官方的称呼，“按规矩，外臣归京，当先递折子、等召见。长公主府虽是你家，可也是御赐的公主府第。——你三年未归，名册早划到‘外客’那一栏了。”
尔泰听笑了，笑得唇角刚结痂的血口又裂开，“我回我自己老婆孩子身边，还得先上折子？折子递给谁？递给你么，长公主殿下？”
“随你。”小燕子垂眼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雪，声音轻得像雪粒落地，“反正今夜府里只备了女眷的晚饭，没你的座。”
璟曦被乳母牵着，远远站在照壁后，锦盒抱在怀里，第三枚玉燕露出一截翅膀，欲坠不坠。小姑娘怯怯喊了声“阿玛”，便被乳母捂了嘴，一溜烟拐进垂花门。
雪后初晴，夕阳斜照，把尔泰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横在门槛内——影子的脑袋刚好抵在小燕子靴尖。她往左挪半步，那影子便像被刀切了首。
尔泰深吸一口气，想再上前，小燕子却先开口，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福尔泰，雪线你守住了，可你守得住‘家’这个字吗？”
她抬手，把方才攥在掌心的那枚羊脂玉燕重新挂到他颈上，指尖在玉绳上打了个死结。绳口勒得他后颈生疼，像被戴上了枷锁。
“玉燕我先还你。”她退后一步，目光落在那道门槛，“什么时候你弄明白‘归巢’不是凯旋，是还债——再来找我。”
话说完，她转身，红斗篷在风里翻出一朵凌厉的花，大步往内院走。雪水溅起，有几滴落在尔泰手背，烫得他一颤。
老赵隔着门缝小声叹气：“驸马爷，您别怪殿下。昨夜您还没到，京里就来人传口谕——说您宣化大捷，兵部却参您‘擅调先锋、私开军库’。公主为您压了一宿的折子，天亮才合眼……”
尔泰握着那枚玉燕，指节发白，半晌，低低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赵，”他哑声道，“劳烦给我盏茶——我就在这门槛外头喝。喝完……我递折子。”
老赵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应，只能把门缝又掩半寸。
夕阳彻底沉下去，长公主府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照得雪地通红。尔泰背靠着石狮坐下，斗篷铺展，像片不肯融化的墨。他把玉燕举到眼前，轻轻晃了晃，玉燕在风里转了个圈，翅膀撞出细碎的光。
“门槛都没让进……”他喃喃，叹了口气，热气化成白雾，很快又被北风吹散。
府墙内，隐约有奶香飘来——是“归巢酪”滚了锅。香气越过墙头，落在雪上，像给他画了个吃不到的饼。
尔泰低头，把玉燕贴到唇边，轻轻碰了碰，低声认栽：
“行，福伦家的儿子，连自家门槛都迈不进去……活该。”
他仰头靠上石狮，闭眼。雪后的风一刀一刀刮过，却再没觉得冷——
怀里那团火，终于烧到嗓子眼，烧得他眼眶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尔泰睁眼，便见璟曦抱着个小暖炉，小心翼翼地朝他走来。“阿玛。”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唤着，把暖炉塞到他手里，“额娘说，让您别在外头冻着，先回驿馆，折子她会帮您递。”尔泰接过暖炉，暖意瞬间传遍全身。他摸摸璟曦的头，“璟曦乖，告诉你额娘，阿玛会按规矩来。”璟曦眨眨眼睛，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这是璟曦给阿玛做的。”尔泰眼眶一热，将璟曦抱进怀里，“阿玛喜欢。”这时，门缓缓打开一条缝，老赵探出头，“驸马爷，殿下让您进来说话。”尔泰起身，牵着璟曦的手，迈进了这道曾将他拒之门外的门槛。屋内，小燕子正坐在桌前，见他进来，抬眸，目光交汇，似有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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