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蕾看得入了神。这种原始、粗粝、毫不掩饰甚至有些笨拙的表达方式,与她平日里接触的那些精致、优雅、充满算计的艺术品截然不同。它像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力量,猛地撞入了她秩序井然的世界。
“喜欢这种调调?”一个平静的,带着些许沙哑的男声在她身旁响起。
蓉蕾微微一怔,抬起头。逆着光,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毛衣,肘部甚至有些起球。然后是一张算不得英俊,但线条清晰硬朗的脸。他的头发有些乱,像是随手扒拉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颜色很浅,像秋日晴朗的天空,里面没有任何蓉蕾熟悉的情结——没有惊艳,没有欣赏,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基本的客套。它们平静得如同两潭深水,就那么直接地、毫无阻碍地看着她,仿佛在打量一幅……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审视着构图、色彩和笔触,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女人。
他的手指修长,指关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甲缝里却嵌着些洗不掉的、斑斓的颜料痕迹,像是某种职业的勋章。
蓉蕾迅速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素描本:“很特别。这是您的?”
“嗯。”男人简单地应了一声,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画册和书籍。他的动作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慢吞吞的,与这座城市快节奏的步调格格不入。“格特。”他头也不抬地报上名字,像是完成一个程序。
“蓉蕾。”她也报上名字,习惯性地等待对方听到这个名字后通常会出现的反应——哪怕是最微妙的惊讶或确认。
但格特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收拾着,仿佛“蓉蕾”这个名字和“张三”、“李四”没有任何区别。他把捡起的书重新摞好,动作仔细,但谈不上温柔。然后,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到蓉蕾脸上。
市场里的嘈杂声仿佛在那一刻退得很远。阳光透过爬墙虎的缝隙,在他洗白的毛衣和她米白色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看着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然而,他却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嗡嗡声:
“你累不累?”
……
一瞬间,蓉蕾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远处小贩的叫卖、近处行人的交谈、甚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然后又猛地压缩。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累不累?
这三个字,太简单,太直接,太不合时宜,也太……锋利。
从小到大,围绕在她身边的问题数不胜数。“蓉小姐今天真漂亮!”“蓉蕾,你这个项目做得太出色了!”“下次派对一定要来哦!”“你对当前经济形势怎么看?”……这些问题或赞美,或客套,或探讨,都指向她外在的光环、她的能力、她的社交价值。它们是她钻石切面上不断折射的光,构成她完美世界的一部分。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累不累?”
没有人看见,或者说,没有人敢去看见,这枚钻石是否也有重量,是否也会因为持续不断地折射光芒而感到疲惫。这层完美的外壳,这永远得体的微笑,这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精准计算和情绪管理,它们难道不需要耗费心力吗?
她像是站在舞台中央,被无数聚光灯炙烤着的演员,早已习惯了掌声和注目,也早已习惯了忽略灯光的灼热和长时间保持姿势的酸痛。她以为自己演饰得很好,甚至骗过了自己。可这个叫格特的陌生人,这个指尖沾着颜料、眼神像荒原一样空旷的男人,却一眼望穿了她华美戏服下的疲惫。他不是在寒暄,不是在客套,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询问一个客观事实,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万人迷蓉蕾”,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行囊、走了很远的路的人。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酸楚,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上,迅速冲垮了她多年来构建的完美防线,直逼眼眶。她感到鼻尖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
那是钻石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痕。
细微,却无法忽视。它并非源于任何外界的冲击或磨难,而是被一句最简单、最平静的问候,轻轻一叩,便清脆地绽开了。
蓉蕾几乎是仓皇地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她用尽了多年来在社交场上练就的全部自制力,才没有让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流淌下来。她不能失态,尤其不能在这个一眼就看穿她的陌生人面前失态。那会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羞耻。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格特,假装被书架另一侧的一本旧邮票集所吸引。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试图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下去。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微微颤抖的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她才勉强稳住了声音,用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不稳的语调,轻声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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