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而,这浪漫更升华为一种“悲剧性”的审美。我们分明知道,这“新娘”的盖头掀开之后,并非洞房花烛,而是血火地狱。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是悲剧却要赋予它诗意的行为,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悲剧美感。它让我们这些参与者,在命运的洪流中,不再是完全被动承受的碎片,而成了主动的、有意识的“审美者”。我们用自己的情感和想象,重新定义了所处的环境,哪怕这定义带着血泪,也依然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超越现实的自由。这红色,因而不再是单纯的物理颜色,它是我们被压抑的激情、被悬置的梦想、被无限拉长的青春,所共同煅烧出的、悲剧的釉彩。
我忆起另一个关于红色的故事。那是在一次惨烈的阻击战前,一个叫小山东的战士,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方红手帕。手帕已经很旧了,边缘起了毛,但洗得干干净净。他羞涩地说,是他离家时,邻村那个叫小芳的姑娘塞给他的。上面用黄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两只鸟。他说,那叫鸳鸯。
“等打完了仗,”他脸上泛着光,“我就回去,用这手帕给她当盖头。”
战斗打响了,他异常勇猛。最终,我们守住了阵地,他却再也没能下来。清理遗物时,那方红手帕,紧紧攥在他的手里,被鲜血浸透,红得触目惊心。那两只黄色的鸳鸯,在深红的底色上,仿佛在熊熊燃烧。
后来,不知是谁,将那方染血的手帕,系在了连队那门迫击炮的炮管上。它太小了,遮不住炮身,更像是一面小小的旗帜,或者说,一个渺小个体对庞大战争所做的、最微末也是最深刻的标记。当炮管在硝烟中昂起,那一点红,便在风中猎猎飞舞,像一只不肯栖息的火鸟。
这方小小的红手帕,与那巨大的红色炮衣,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它们都是红,都关乎覆盖与庇护,都连接着远方一个具体的人、一份具体的爱。炮衣的红,是集体的、抽象的、带有某种天命色彩的悲壮;而手帕的红,是个人的、具体的、充满了烟火人间的缱绻。当小山东的红手帕系上炮管,两种红便交融了——宏大的历史叙事,最终是由无数个这样微小而炽热的个人故事构成的。浪漫主义的洪流,其源头,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生生不息的爱的泉眼。
由此,这红色又与“血”的意象紧密相连。血,是生命的本源,也是生命最惨烈的付出。浪漫主义从不避讳血,它直视血,甚至崇拜血所代表的牺牲的壮烈。这炮衣的红,既是防止钢铁被风雨锈蚀的“血”,也是即将从炮口喷薄而出、去夺取生命的“血”,更是无数战士为之流淌的、热忱的“血”。它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将武器的生命、敌人的死亡、同胞的牺牲,这三者戏剧性地统一在了一起。它让战争的残酷逻辑,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颤的、宿命般的循环美感。这美,是带刺的,是灼人的,是建立在巨大痛苦之上的,但也正因如此,它才具有了直击灵魂的力量。
而在这一切之上,这红色炮衣,最终成为了“记忆”的化身。战争会结束,炮火会沉寂,钢铁会腐朽,连山河都会改变模样。但总有一些东西,需要被留下,被铭记。这炮衣,便是这样一个物质的、可触摸的记忆载体。它上面有硝烟的味道,有雨水的气息,有无数双手抚摸过的痕迹,有阳光暴晒后留下的温度。它见证过狂欢,也见证过死寂;见证过最坚定的誓言,也见证过最无声的告别。
多年以后,当和平真正降临,这尊披过红色炮衣的重炮,或许会被送进博物馆,成为历史教科书的一个注脚。游客们会从它面前走过,惊叹于它的庞大与冰冷。但他们能看到那红色之下的东西吗?能听到那风声里夹杂的诗句吗?能感受到那个关于新娘盖头的、荒诞而心酸的梦吗?
我想,或许不能。真正的浪漫,是无法被完全展示的。它只属于亲历者,属于在某个特定的夜晚,曾与那抹红色默默对视过的人。那红色,早已渗入我们的血脉,成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的一部分。它提醒我们,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人类追求美与爱的本能,也从未熄灭。它像一粒顽强的种子,深埋在焦土之下,只待春风一度,便会破土而出,告诉后来者:这里,曾经有人,不仅为了生存而战,更为了他们心中的诗意而活。
所以,当我回想往事,那覆盖着钢铁的红色炮衣,总与故乡的杜鹃花、与新娘的盖头、与风中飞舞的红手帕、与天边燃烧的晚霞,重叠在一起。它们都是红,是生命最初与最后的颜色。那夜,炮衣红得像新娘的盖头,那是一个预言,也是一个祭奠。它预言了旧世界的死亡,也祭奠了我们永不复返的青春。而这浪漫主义的核心,便在于这牺牲与新生、毁灭与创造、个人与历史,在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中,达成的永恒的和解。
那红,是我青春岁月的底色,是镌刻在灵魂里的、一曲无声的浪漫曲。
浪漫之曲韵律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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