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棵老槐树下。
已是深秋,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遒劲的枝干直直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带着一种倔强的苍凉。树下的藤椅还在,却空荡荡的,积了一层灰。那一刻,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理智的堤坝。我扑过去,抱住那冰冷粗糙的树干,像抱住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失声痛哭。
我哭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夏天,哭那场再也等不到的风,哭那个塞给我一袋干槐花、目送我远行的人。我和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所有无忧无虑的时光,都随着爷爷的离去,被埋葬在了这里。我的泪水滚烫,滴落在树根部的泥土里,瞬间就消失了痕迹。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的告别。我知道,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棵树下,留在了这个我再也不能称之为“家”的老屋里。
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与我一同呜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爷爷说的“时候”。槐花有开落的时候,生命有来去的时候,故乡,也有告别的时候。我的痛苦,是我在为这份“懂得”,缴纳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笔学费。
从那以后,我似乎真的“长大”了。我学会了更高效地处理学业和工作,更圆融地处理人际关系,更平静地面对得失。我甚至开始像当年的爷爷一样,对更小的孩子说“莫急,莫急”。我变成了一个情绪稳定、值得依赖的成年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再也吃不出槐花糕童年时的甜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害怕参加热闹的聚会,因为在喧嚣散场后的寂静里,那种空洞感会加倍地袭来。我的心里,好像永远留下了一个角落,那里秋风萧瑟,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和一个再也无法填满的空位。
成长,原来不是获得,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的失去。我们失去天真,换取世故;失去依赖,换取独立;失去那片可以肆意打滚的槐花地,换取了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方立足之地。我们学会了笑着说“没事”,习惯了把眼泪憋回去,我们变得越来越像一片平静的湖,湖底却沉积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沙砾。
这次回来收拾老屋的遗物,在一个旧木箱的底层,我找到了爷爷那把我曾无比熟悉的蒲扇。扇边已经破损,扇面泛着深深的黄。我拿起它,轻轻一摇,那股熟悉的风拂过面颊,带着陈旧的、淡淡的草木香。一瞬间,眼眶又湿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任由泪水落下。我只是久久地摇着那把扇子,像是在摇动一整个遥远的夏天。然后,我把它仔细地包好,放进了我随身行李箱的最里层。我不是要留住过去,我知道我留不住。我只是想带着这份“失去”上路。
就像那棵老槐树,它失去了春天的花、夏天的叶,但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它光秃秃的枝干却呈现出一种坚韧的、沉默的力量,那是一种褪尽铅华后的本质。我的成长,或许也是如此。那些告别时流下的眼泪,那些深夜袭来的怅惘,并非毫无意义。它们冲刷掉了我的稚嫩、我的幻想,让我看清了生活的底色,也让我懂得了珍惜手中尚存的一丝余温。
真正的成长,大概就是我终于能够坐在这一片狼藉与空寂中,不再抗拒那份潮水般的悲伤,而是与它和平共处。我终于能够,对着那个拥有过槐花雨和爷爷蒲扇的曾经,对着那个在老槐树下痛哭失声的自己,轻轻地说一声:
“成长。”
这一声,很轻,却用尽了我二十多年的时光。它不是欢欣的宣告,而是一场郑重的泪别。告别天真,也告别那个以为告别就是世界末日的小孩。从此,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晴空,我都将带着这棵内心的老槐树,带着它的沉默、它的坚韧、以及它曾给予我的所有甜蜜与忧伤,独自走下去。
月光移动着,从地板爬上了墙壁,照亮了墙上挂钟静止的指针。时候不早了,明天,将是新的一天。我站起身,最后环视这间老屋。泪别已毕,而我,该上路了。
已告知了自己!成长,但别为某些事而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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