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我记忆里的积逊游乐园了。它的一切,都镀着那样一层金辉,连飞扬的尘土,也成了欢愉的金粉。然而,这究竟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前些日子,偶然听人提起,说那地方早已废弃,荒芜得不成样子。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是失落了一件极珍贵的东西,便决意要回去看一看。
紧接着,在乐园里。有一道金光照进乐园街道上!旁边瀑布涟漪着金光闪闪的美景。仿佛在盛世佳作里!
去的那日,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没有一丝风。原先那条热闹的马路,如今冷清得叫人发慌。道旁的树,似乎也苍老了许多,枝叶蓊郁得有些阴森。我循着记忆走去,愈走,愈觉得走入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哪里还有售票处的红砖小屋?只剩下一堵残破的矮墙,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惨绿的小花。那曾经气派的大门,连铁制的门拱也不知被谁拆了去,只留两个光秃秃的水泥门垛,像两颗被拔掉了牙的牙床,可怜地龇着。
我迟疑地走进去,脚下是碎砖与杂草。迎面先看见的,是那个旋转木马的棚顶。彩绘的顶棚,褪色得厉害,昔日娇艳的仙女与骏马,如今只剩些模糊的轮廓,眉眼都漫漶了,像一张被泪水打湿的画。棚下的木马,更是惨不忍睹。有的倒在地上,颈子断了,露出灰白的木茬;有的虽还站着,却失了华丽的鞍鞯,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像生了癞疮。我仿佛能听见,那叮叮咚咚的、永不知疲倦的音乐,曾经怎样地缠绕着这一方天地;而今,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风吹过破棚顶的呜咽声。一个孩子的美梦,竟可以腐烂到这般地步,这是我未曾想过的。
我又向那架高大的摩天轮走去。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中央,铁锈像痨病似的,布满了它钢铁的骨架。一个个乘坐的厢盒,空荡荡地悬在那里,随着风,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个垂死的巨人,在作最后的喘息。我抬头望着那最高的顶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曾指着那儿对我说,爬到顶上,就能看见整座城,还能看见远处的江呢。我那时总不敢坐,觉得那高得骇人。如今,我有了足够的胆量,它却再也没有力气,载我上去了。我们之间,终究是错过了一个时代。
草丛里,半埋着一只小木偶,是童话剧里的丑角模样,脸上的油彩被雨水冲得一道红,一道白,咧着的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俯身将它拾起,它那玻璃珠做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我,满是尘灰。这大约是哪家孩子不小心遗落的心爱之物吧。当日里,怕不知怎样一场号啕。而今,那孩子想必早已长大,混迹于茫茫人海,再记不起这小小的悲伤了。只是这木偶,却替他记得,在这荒园里,风里雨里,一等就是二三十年。
我慢慢踱到园子西头,那里曾有一架秋千。铁链子早已锈断了,只剩一块朽坏的木板,耷拉在那里。我扶着尚还完好的架子,轻轻一推,它便“咿呀”地晃动起来,那声音,在这过分空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忽然想起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诗句,那声音便真如这秋千的咿呀,在我心头缠绕不去:
桥下塞纳水悠悠
抚今追昔
旧欢如水流
夜来钟声迟
年华逝
我独空徙倚
是了,“旧欢如水流”。那喧嚷的人声,那明亮的欢笑,那的甜香,那闪着光的、数不清的快乐,都如桥下的塞纳河水一般,静静地流去了,再不回头。留下的,只有这“独自空徙倚”的我,对着满目疮痍,追忆那水上的浮光掠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风里带来了湿意,似乎要下雨。我最后看了一眼这荒芜的园子,转身离去。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我童年里的那个积逊游乐园,在今日,是真真切切地、彻底地死去了。我带不走的,是它的骸骨;能带走的,只有那一缕金色的、却又无比苍凉的游丝,在记忆的深潭里,若隐若现。
最好的beats to 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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