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让我意识到蓉蕾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是那个下雨的秋日。
那时我在公司遭遇了重大的挫折,负责的项目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而失败,虽然主要责任不在我,但我仍感到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周日,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书店,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她看见我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撑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我们挤在伞下,走进迷蒙的雨幕。她没有带我回她的公寓,而是领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座废弃的小教堂。教堂显然已荒废多年,彩绘玻璃残缺不全,长椅积着厚厚的灰尘,但穹顶的壁画依然依稀可辨——那是最后的审判,天使与魔鬼,救赎与沉沦。
“这里要被拆了,”蓉蕾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产生轻微的回响,“下个月就要动工,建商业中心。”她走到祭坛前,抬头望着穹顶,“我小时候常来这里,那时管教堂的老神父还健在,他会告诉我每一幅壁画的故事。”
我在她身边坐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开始讲述那些壁画的故事,讲但丁的神曲,讲圣经中的寓言,讲艺术如何试图解答人类永恒的困惑:我们为何在此?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何为善,何为恶?
“你看,”她指着穹顶中央那幅已斑驳的壁画,“那是大天使米迦勒,正在称量灵魂的重量。古老的观念认为,善的灵魂是轻的,可以上升至天堂;恶的灵魂是重的,只能坠入地狱。”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我,“但这幅画最打动我的,不是善恶的分野,而是那个被称量的灵魂本身——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还未被判定,仍有无限可能。”
教堂外雨声潺潺,教堂内只有她平静的叙述声。我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数周来的压力、委屈、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决堤而出。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流。蓉蕾没有安慰我,没有说“别哭了”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等我的泪水慢慢止住。
“重力,”等我平静下来,她轻声说,“不只是物理规律,也是一种隐喻。工作、人际关系、社会期望、自我怀疑——这些都是我们的重力。有时候,我们需要一场心灵的失重。”她站起身,走到教堂中央,仰面躺在地上,“来,躺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从那个角度仰望穹顶的壁画,视觉完全改变了。那些天使与魔鬼不再高高在上,而是悬浮在我们上方,仿佛我们正与他们一同漂浮在虚空之中。
“中学时,我第一次在这里躺下看穹顶,”蓉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视角决定了一切。站着看,我们是渺小的信徒,仰视神明;躺着看,我们与神明共处于同一空间。”她沉默了一会儿,“生活压垮你的时候,试着改变视角。躺着看,倒立着看,透过棱镜看,隔着泪眼看——世界会以不同的模样呈现。”
我们在那座废弃教堂的地板上躺了很久,直到暮色透过残破的彩窗渗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恍惚的光斑。离开时,雨已经停了,西天的云隙射出几道金光,整座城市像是被重新洗过一样清新。走到巷口,蓉蕾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蓉蕾吗?”
我摇头。
“蓉是我母亲的姓,蕾是我父亲选的,寓意花蕾。”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复杂的东西,“但他们在我五岁时就分开了。这个名字像他们失败婚姻的纪念碑,我曾经很讨厌它。直到后来学艺术史,看到敦煌壁画里那些未完成的线描,突然明白了——蕾,是未完成的状态,是可能性本身。一幅完成的画固然好,但未完成的线描里,有更多可能的方向,更多的‘假如’和‘也许’。”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们都是未完成的作品,在人生的画布上,我们都还只是线描。线描不必害怕画错,因为一切都还可以修改、覆盖、重新构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她谈起自己的过去。她总是活在当下,谈论艺术、书籍、天空中奇特的云朵,却很少提及从前。但那一刻的袒露,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无形的墙又消失了一些。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周日约会内容也逐渐丰富。我们不再局限于书店,开始探索这座城市被遗忘的角落:午夜关闭的水族馆,隔着玻璃看鲨鱼在蓝光中巡游;凌晨的蔬果批发市场,在堆积如山的南瓜和番茄间穿行,看商人们在雾气中讨价还价;城市边缘的废弃铁道,沿着生锈的铁轨走到尽头,看夕阳在远山后沉没。
蓉蕾有一种天赋,能在最平凡的事物中发现奇迹。她会指着一面长满爬墙虎的老墙说:“看,这是时间的浮雕。”会捡起一片不对称的梧桐叶:“这是自然界的偶然艺术。”会在公交车上观察乘客的侧脸,低声告诉我她为每个人虚构的故事。通过她的眼睛,我重新看见了世界——不再是需要应对的问题集合,而是充满隐喻和故事的奇迹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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