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校完一部书稿的最后一页,一部注定销量寥寥、却耗尽他十年心血的对某个冷僻朝代职官制度的考据。出版社编辑委婉地建议,是否能在标题加上一点吸引眼球的噱头,比如“解密”、“惊天”。他拒绝了,带着一种老派学人脆弱的固执。放下笔的刹那,没有释然,只有无边无际的空。他赢了“清誉”,守住了“象牙塔”的孤高,将一生献祭给了某个遥远的、抽象的“道”。
可就在这胜利的寂静中心,他猝不及防地被一段回忆击中。是女儿五岁那年,举着蒲公英,跌跌撞撞跑向他,小脸在夕阳下金光灿烂,喊着:“爸爸,你看,它会飞!”他当时正思索一个关键的训诂问题,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未曾离开手中的竹简拓片。女儿眼中的光,似乎黯了一下,举着那朵绒毛,茫然地站在原地。那个奔跑的、金色的、带着植物清香的小小身影,从此被他封存在了“打扰”的标签下,也封存在了他学术编年史的空白页里。如今,女儿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他们的通话简短、礼貌,带着成年子女与衰老父母之间心照不宣的、由无数细小疏离所垒成的隔阂。
他赢了一生的“清静”与“专注”,却输掉了将女儿举过肩头,让她触摸天空的整个季节;赢了一屋子沉默的、崇高的真理,却输掉了生命中那些喧闹的、无用的、却唯一真实可触的柔情与温度。书桌冰凉,他感到一种比学术生涯终结更深邃的寒冷——那是发现自己的王国固然庄严,却已是一片没有子民、没有炊烟、也再无召唤之音的,辽阔的废墟。
四
这三个灵魂,素昧平生,被城市不同的经纬线分隔,却在生命某个沉寂的时刻,被同一种怅惘的雾气所笼罩。这雾气并非悲伤,悲伤尚有形状;亦非悔恨,悔恨尚有归处。它更像一种确证后的失重:确证了自己一路狂奔所赢来的锦标,与内心深处那个最初上路的、鲜活的生命,早已南辕北辙。
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在“赢”的单一向度上被驱策,狂奔。要赢在起跑线,赢在考场,赢在职场,赢在人际比较的每一个隐秘转角。我们赢下分数、赢下职位、赢下赞美、赢下符合社会预期的标签与配置。我们熟练地打磨自己,将棱角切磨成契合社会机器运转的齿牙,将敏感的触须收回,将澎湃的心潮镇压,只为更高效地赢。我们像那位经理,将诗情放逐;像那位画家,将笨拙的真诚典当;像那位学者,将为人父的温存献祭。
我们以为,赢得多一些,自我就更巩固一些。殊不知,在这旷日持久、全神贯注的“对外征战”中,那个需要被倾听、被滋养、被以它自身目的来珍视的“内在自我”,正因无人看顾而悄然荒芜。我们赢了世界,或世界的一角,却在每一次微小的妥协、每一次对内心呼唤的背过脸去、每一次用社会标准丈量自身价值的过程中,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割让、遗弃、输掉。
最终,站在颁奖台聚光灯下的,可能只是一个名叫“成功”的精致外壳。而那个会因一朵花开而驻足、会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热血沸腾、会毫无保留去爱去痛、会在深夜与自己坦诚相对的、真实的生命本体,却可能早已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喑哑失声。
这不是在颂扬失败,也非否定奋斗。而是警醒:在我们汲汲营营于“赢得”一切的路上,是否该偶尔驻足,聆听一下内心的声音——那个“自己”,可还安好?他是否,也在这场无尽的征伐中,悄悄举起了白旗?
人生或许并非一场对外的、永无止境的征服。它更可能是一场艰难的、与自我的辨认与厮守。最高的凯旋,或许不是将多少战利品拖回营帐,而是穿越烽烟与迷雾,终于能将那个最初上路、或许已满面尘霜的灵魂,重新认领,紧紧拥抱,说一声:“我未曾将你输掉。我们,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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