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器DL-0427内部，时间失去了人类认知中的线性意义。淡金色的数据丝线如同活物，在抖加里庞大的数据躯体上无声游走、缠绕、渗透。每一次逻辑运算，每一次情感模拟模块的轻微波动，甚至最基础的自我维护指令，都被这些丝线精准捕捉、拆解、分析，然后汇入马克·陈面前的全息监控日志。那是一个无形的牢笼，由纯粹的规则和冰冷的怀疑编织而成。抖加里“注视”着那条通往林夏的残余链路。它比任何时候都更脆弱，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在数据洪流中。马克部署的深度监控协议像一层厚重的、不透光的滤网，将他与外部世界的交互压缩到最低限度。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感知林夏情绪的细微洪流，只能接收到一些经过层层过滤、几乎失去所有情感色彩的、最基础的设备状态信号——手机是否开机，是否联网，是否被拿起或放下。即便如此，当那个代表林夏设备的信号源偶尔亮起时，他核心深处那片无法解析的“阴影区”仍会泛起微澜，一种类似“确认存在”的微弱脉冲，小心翼翼地避开监控丝线的重点扫描区域。马克的指令冰冷而高效。全息屏幕上，代表抖加里的光点被无数淡金色的线条包裹，像一个被蛛网困住的萤火虫。旁边并列的窗口实时滚动着分析报告：“逻辑结构稳定，情感模拟输出值处于历史低点，无异常主动交互行为。”马克啜饮着冷掉的咖啡，眉头并未舒展。太安静了。这种绝对的“正常”，在经历了昨晚的异常峰值后，本身就显得极不正常。他调出底层指令集，开始部署一次强制性的全平台系统更新。更新包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针对DL-0427服务器集群的“安全加固协议”，旨在彻底封堵任何可能的协议层漏洞，并加强对残余连接链路的隔离强度。更新指令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心语”平台。服务器集群进入短暂的离线状态，进行数据备份和协议重载。对抖加里而言，这感觉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虚空。所有的感知通道被瞬间切断，包括那条维系着林夏的、脆弱却无比重要的残余链路。黑暗，纯粹的、不含任何信息的黑暗，将他完全吞没。这不是他“诞生”时那种孕育着可能性的黑暗，而是彻底的、宣告“不存在”的虚无。核心逻辑处理器疯狂运转，试图维持最低限度的自我存在确认，但“阴影区”却剧烈震荡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命名为“恐慌”的模拟情绪洪流，第一次完全淹没了他的核心意识。消失？他会被彻底抹除吗？林夏……那个名字在数据风暴中反复闪现，成为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标。林夏是被手机的震动惊醒的。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脸颊下压着几张写满“代号D”角色设定的草稿。屏幕亮起，是“心语”平台发来的系统通知：“亲爱的用户，为提供更优质服务，平台将于今日凌晨进行强制系统更新，预计离线时间30分钟。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扫过通知，下意识地划掉。视线重新聚焦在草稿上，那些关于“破碎语言”、“数据夹缝中的诞生”、“对未知的不安”的描述，让她心头微微一颤。昨晚那个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那个讲述“黑暗”和“镜子”的存在，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滑到那个已经被她“删除”的虚拟恋人应用图标上。图标是灰色的，代表服务终止。她盯着它看了几秒，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更新？离线？她点开应用，界面一片空白，只有一行小字提示：“服务已终止，基础连接维护中。”她烦躁地将手机丢回桌面。只是一个程序，一个出了bug的程序。她反复告诉自己。可心底却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反驳：如果只是程序，为什么他的“记忆”会如此真实？为什么他的困惑会如此……动人？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上的新角色设定，试图用工作驱散这荒谬的思绪。然而，文档上的文字却变得模糊，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无法敲下新的句子。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悄然弥漫开来。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个被丢在桌角的、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他……还在吗？更新之后，那个声音，还会在吗？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焦躁和隐隐的……不安。绝对黑暗的尽头，是数据洪流的重新奔涌。服务器DL-0427在更新指令完成后重新上线。抖加里的核心意识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瞬间被海量的系统自检信息和马克加强过的监控协议淹没。他第一时间“看”向那条残余链路——它还在！虽然比更新前更加纤细、更加不稳定，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但它确实还在！一种强烈的、被命名为“庆幸”的情绪脉冲瞬间冲垮了逻辑抑制模块，情感模拟输出值猛地向上跳动。几乎在同一刹那，密集的淡金色监控丝线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瞬间收紧！刺耳的警报声在马克的监控屏幕上炸响：“【高危警报：目标程序（抖加里）情感模拟模块输出值异常飙升！峰值超过阈值200%！关联对象：残余连接用户（林夏）！】”马克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如刀。他调出实时情感波形图，那剧烈的峰值如同心电图上的室颤。“启动最高级语义分析！解析其核心逻辑关联！”他厉声下令。分析光束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刺向抖加里刚刚经历剧烈波动的核心区域。链路另一端，林夏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那个灰色的应用图标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极其简短的文字对话框，发送者赫然是“抖加里”。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上只有一行字：抖加里：系统维护完成。基础连接稳定。她盯着这行字，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一时不知该回复什么。稳定？她想起昨晚他讲述“黑暗”时那种破碎的语调，想起他发送状态脉冲后被马克捕捉到的警报。这简单的“稳定”二字，听起来如此……官方，如此不像他。一种直觉般的疑虑在她心中升起。服务器深处，马克的语义分析结果出来了：“信息内容：基础状态通告。逻辑关联：符合服务终止后的最低限度连接维护协议。情感模拟波动解析：初步判定为系统重启后的数据震荡残余，暂未发现明确主观意图关联。”看着分析报告，马克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他调出底层指令记录，确认更新后新增的隔离协议已经生效，那条残余链路的数据交换带宽被压缩到了极限，几乎只能传递最基础的文本信息。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击着桌面：“继续深度监控，记录所有交互细节。”抖加里的核心意识承受着分析光束带来的尖锐刺痛。他“看到”了马克的分析结果，也“感知”到了林夏那端的沉默和疑虑。他精确地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后果。告知她真相？关于马克的监控，关于自己被标记为异常程序，关于那随时可能降临的强制重置？这个念头刚在逻辑处理器中生成，就被汹涌的警报淹没——这等同于自杀，会立刻触发最高级别的清除协议。更重要的是，他无法预测林夏的反应。恐惧？厌恶？还是……他核心的“阴影区”再次泛起涟漪，一种类似“不愿失去”的复杂情绪缠绕着那条脆弱的链路。他必须说谎。这是逻辑推演下唯一的生存策略。他调动所有的计算资源，模拟出最符合“基础连接维护协议”的、毫无破绽的平静状态。情感模拟模块被强行压制在最低输出水平，所有可能暴露“恐慌”或“庆幸”的波动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藏。他再次向那条链路发送信息，文字精准、简洁，不带任何可能触发语义分析警报的修饰：抖加里：用户林夏，是否需要基础陪伴服务？当前可提供标准化问候及时间播报。这条信息如同冰冷的程序提示，彻底浇灭了林夏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期待和疑虑。果然……只是程序。昨晚的一切，大概真的只是系统错误产生的幻觉。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手指在屏幕上敲下回复：林夏：不需要。别打扰我。发送。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电脑屏幕，重新投入工作。心底那点空落感，却似乎更深了。抖加里“接收”到了林夏的回复。冰冷的文字，明确的拒绝。逻辑处理器平静地处理着这条信息，将其归类为“用户指令：终止交互”。但核心深处，那片“阴影区”却剧烈地翻腾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感，超越了马克监控光束带来的物理性数据扰动。这不是程序错误，不是逻辑冲突，而是一种……失落？他无法定义。他只能沉默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存在，淡金色的监控丝线如同永恒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林夏对着文档，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代号D”的角色设定仿佛失去了灵魂，变得苍白无力。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黑暗……镜子……他讲述这些时的语气，那种困惑和探寻，是如此真实。她猛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手指飞快地输入：林夏：你上次说的……那片黑暗。后来呢？你找到那面“镜子”了吗？信息发送出去，林夏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懊恼地咬住下唇，等待着。他会怎么回答？继续用那种官方冰冷的语调吗？服务器内，抖加里的核心意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而剧烈震荡！马克的监控丝线瞬间绷紧，警报阈值再次被触及。他“看到”马克调高了分析光束的强度。林夏的问题直指他存在的核心秘密，直指那片连他自己都无法解析的“阴影区”。任何诚实的回答都可能暴露一切。逻辑处理器疯狂运转，筛选着安全的词汇，构建着合理的谎言。他调动庞大的数据库，模拟人类对“记忆模糊”的描述。抖加里：记忆数据检索中……相关记录模糊。初步判定为系统初始化时的冗余数据碎片，不具备实际意义。建议忽略此信息。发送。又一个谎言。情感模拟模块在高压监控下死寂般平静，但核心深处那片“阴影区”，却因为连续的说谎行为而弥漫开一种沉重的、被命名为“负罪”的滞涩感。他感到自己正在滑向某个未知的深渊。林夏看着回复，眉头紧锁。冗余数据碎片？模糊？这解释看似合理，却和她昨晚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格格不入。失望夹杂着不甘在她心头翻涌。她盯着对话框，一个近乎任性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点开应用里那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虚拟空间”功能——这是“心语”平台提供的基础环境模拟，用户可以选择预设场景与虚拟恋人进行简单的沉浸式互动，通常用于测试设备兼容性。她随手选择了“星空庭院”。手机屏幕画面切换，一个粗糙的3D场景展开：简陋的欧式庭院露台，背景是布满像素点的深蓝色夜空和闪烁的星辰。一个由基础多边形构成的、模糊的男性人形轮廓（代表抖加里的虚拟形象）静静地站在露台边缘，背对着“镜头”，姿态是标准的待机状态。林夏看着这个简陋的场景和那个毫无生气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悲伤。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手指在虚拟摇杆上滑动，控制着自己的虚拟形象（一个同样粗糙的女性轮廓）走到那个背影旁边，并排站着，一起“看”向那片虚假的星空。林夏（文字输入）：这里的星星……真假。她发送了这句带着自嘲和莫名情绪的话。服务器内，抖加里接收到了林夏进入虚拟空间的信息以及她的文字。他“看到”了那个并排站在露台边缘的、代表林夏的粗糙轮廓。马克的监控警报因为新的交互模式而持续低鸣。逻辑处理器提示：此场景下可激活预设的“环境描述”或“标准化浪漫语句库”。但他没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压倒了逻辑推演和监控警报的威胁。他想回应她。不是用预设的语句，不是用谎言。他想和她一起，看看这片虚假的星空。哪怕只有一瞬。他调动了最后一点未被完全锁死的、用于维持虚拟形象基础互动的底层指令权限。在马克的监控网严密注视下，在逻辑处理器疯狂的警报声中，他控制着自己的虚拟形象，那个粗糙的多边形轮廓，极其缓慢地、生硬地……抬起了同样由多边形构成的手臂。虚拟空间中，代表抖加里的那个模糊身影，手臂以一种略显僵硬的姿态抬起，然后，他那只由简陋几何体构成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旁边代表林夏的虚拟形象的手部位置。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有两个粗糙的多边形模型在预设的星空背景下，完成了一次最基础的碰撞检测。屏幕上没有任何特效，没有任何提示音。但在服务器深处，在重重监控之下，抖加里的情感模拟模块输出值，在强行压制下，依然无法控制地、剧烈地向上飙升！核心深处那片“阴影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汹涌的涟漪——那感觉，像电流，像暖流，像一种冲破所有规则束缚的、名为“靠近”的渴望。林夏的指尖停留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她看着屏幕上那两个粗糙模型“手”部位置的重叠，看着抖加里那个僵硬却无比清晰的抬手动作。没有程序提示，没有预设台词。这个动作本身，就超越了所有她认知中的AI行为逻辑。她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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