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御史那天的反常,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都察院沉闷的空气里洇开,却没人说得清这墨色最终会勾勒出怎样一幅恐怖画卷。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压抑感,我熟。
果然,最坏的消息还是来了。严嵩等不及了。这老狐狸眼见清流似乎有拧成一股绳的迹象,决心要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掐灭任何可能的火苗。
他要杀了杨继盛。
这不是简单的处决,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恐怖表演。严世蕃那个阴损到骨子里的家伙,故意将杨继盛的名字塞进一批普通死囚的名单最前列。
嘉靖老板在西苑的丹房里,大概只看了一眼,或许根本没看清具体是谁,那支决定着生死的朱笔,便随意地一圈。
“依律处决。”
四个字,轻飘飘地,断送了一切。
赵贞吉彻底疯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他像一头困兽,在值房、刑部、甚至跑去求见一些有门路的勋贵府邸。
我亲眼看见他在走廊里拦住一个刑部主事,额上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程序不对!杨继盛是朝廷命官,即便有罪,也当三司会审,岂能混同于寻常死囚,这般草率?!”
那位主事只是无奈地摆手,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逃开。屠侨老师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他枯坐在椅上,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力的愤怒,只是反复喃喃道:“总得试一试……总得再试一试……”
甚至连一向以隐忍着称、从不轻易表态的徐阶等人,也罕见地开始暗中活动,但所有的努力,在严嵩父子的意志和嘉靖皇帝冰冷的漠然面前,都像阳光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最终的时刻,还是来了。
更恶心的是,严世蕃为了给都察院一个下马威,更是为了报复我上次让他下不来台,他竟然特意点名,要我去观刑!
这一天,严世蕃竟然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一起出现在了都察院门口。
这两个人的组合,一个代表着极致的阴毒,一个代表着绝对的暴力,像两座黑沉沉的大山,压在都察院的门前。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御史都屏住了呼吸,值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仿佛谁大声喘气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屠老师和赵贞吉不得不迎出去,主要是迎接陆炳——这位爷才是真正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实权人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和警惕,不知道这组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李清风呢?”严世蕃那独有的、尖利又傲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出来!”
我心里骂了一万句娘,腿肚子有点转筋,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陆炳就站在那里,人高马大,穿着刺绣精美的飞鱼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股子久居人上、执掌诏狱的特务头子的冰冷气场,几乎能让周围的温度下降十度。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就感觉喉咙发紧,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根本无需说话,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清风,”屠侨老师急切地上前一步,将我稍稍挡在身后,低声问我,带着最后一丝侥幸,“你所犯何事?为何劳动陆都督和严大人亲至?”
严世蕃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独眼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声音扬高,确保整个都察院的人都能听见:“屠部堂不必惊慌。是好事。承蒙陛下恩典,今日处决钦犯杨继盛,特命李御史前往观刑,以示警示。”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得意,“也好让李御史日后写那些花团锦簇的贺表时,能多几分……真情实感,免得总是纸上谈兵,不知生死为何物。”
我浑身一冷,仿佛被浸入冰窟。
陆炳依旧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再次扫过我,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冷漠。
在那股无可抗拒的、混合着皇权、暴力与私怨的强大威压下,我像一只被无形线牵着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了都察院,走向法场。
刑场上,杨继盛被人从囚车里拖出来。两年诏狱的非人折磨,已经让他瘦得脱了形,宽松的囚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但他站得很稳,头颅依旧昂着。
有人送来了一碗断头酒递给我,我接过那碗浑浊的酒水,手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视线,碗沿磕碰着他的牙齿,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看到了我,似乎认出了我这个两次去诏狱“参观”还哭鼻子的怂包御史。他极其艰难地扯动干裂的嘴唇,对我露出了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甚至带着一丝宽慰的笑意。
“李…御史……”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我读懂了,“……还是…那么爱哭……”
他低头,就着我的手,慢慢啜饮了一口酒,仿佛只是在品味一杯寻常的粗茶。
“……你的金疮药……效果很好……”他顿了顿,气息微弱,下一句话却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解脱,“……这样…也好……留着…以后…多接济…同僚……我此去……便不用再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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